何岳峦口中“这一两天的事”,最终一两天这个时间,他没说错,但事却全变了。
两天后宁檬上班,开盘时间一到,她的手机就被各种财经新闻推送激得一声连着一声的响。
差不多都是相同的内容。
宁檬先点开一条看。
“双勋再吃进1%钦和股份,目前持股比例已达23%”。
再点开一条。
“双勋集团与仁宁保险形成一致行动人,持股比例共计30%,正式对钦和股份展开要约收购”。
宁檬手一抖,手机再也拿不住。
宁檬懵了。
她发现自己的手冰凉地在抖。
怎么会这样?!
她冲去卫生间用凉水泼了把脸,然后在自我强迫中,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回去捡起手机给何岳峦打电话,她要问问他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现在这个局面究竟是个误会还是谁在有意为之。
可是何岳峦的电话怎么打也打不通。
宁檬只好缓一缓,改打陆既明的手机。她要和他解释一下,她也是在看了新闻之后才知道的这件事情,她同样一头雾水被蒙在鼓里。
可是陆既明的电话也没人接听。
宁檬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快,一下比一下沉。
当她打到第三次还是没人听时,就在她颓然决定要放弃时,电话却突然被接通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过来,讲话的腔调有点急匆匆的。
那个女声问:“喂?请问找谁?”那急匆匆的腔调像在忙得倒不开手时偏偏电话一直响,响得人心烦气躁,不得不抽空接一下,接得满心地不甘愿。
宁檬怔了怔,说:“您好,我找机主,我是他朋友!”
女声语气很急:“哎哟我哪知道这手机机主是谁啊?也不知道谁落这了,就跟旮旯一劲儿响!”
宁檬更懵了,赶紧问:“请问,您是哪里?”
女声答:“我们这是医院啊,不知道谁把手机落在护士台了,您要是认识机主就赶紧告诉他一声让他来取下手机吧,哎哟我们这都忙得倒不开手了还得帮机主接电话!”
宁檬赶忙问是哪家医院,护士说了医院名字。
挂掉电话,宁檬的心直线往下坠。
这种时候和医院扯上关系,准没好事。
宁檬赶紧跟石英告了假赶去医院。她到护士台那里提供了身份证和联系方式,得到护士信任后她问当班护士:“这手机的机主姓陆,一米八五左右,您有印象吗?是他生病了吗?”
护士一听说“陆”字和一米八五的特征,“哦”了一声:“哦!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个人了!他没事,是他父亲突然受了刺激脑中风垂危,现在正在重症抢救呢!”
宁檬觉得整个世界在眼前一晃。她明明站在那里没有动,却感觉有另外一个自己从身体里撞出来,踉跄着站不稳,要跌坐在地上了。
他父亲,终究垮在了这一劫。
宁檬赶到重症病房外。陆天行已经从手术室里出来了,正闭着眼躺在床上,浑身插满了管子,人事不省。除了仪器上还有心跳搏动的曲线在缓慢无生气地向前波动,宁檬感受不到那个躺在床上的人还有什么其他生命体征。
这是宁檬第一次见到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一个像活在传说中的人。却没想到她是以这样悲怆的方式见到他的。
陆既明守在父亲身边,前所未有的憔悴,整个人好像濒临在崩溃边缘。
宁檬悄悄走到他身后,用一种怕惊吓着谁的声音,小心到发颤地说了声“对不起”。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对不起什么。
陆既明没有回头,麻木地回应了声:“你来了。”
又麻木地说了第二句话:“你走吧。”
他那样子让宁檬说不上是心痛还是肺痛,总之她有种闷痛到呼吸都费力的感觉。
“你的手机落在护士台了,我证明我认识你,帮你取回来了……”默了半天,宁檬只对着陆既明的后背说出这么一句话。
陆既明的声音还是很麻木:“你还没走吗?”他回过头,接过手机,重复,“你走吧,我现在谁也不想见。”
宁檬咬了咬嘴唇,再次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何岳峦会把事情办成这个样子,是我监督得不好!”
陆既明一声短促地叫:“别说了!”他大喘了两口气,“你别说了!我现在很乱,我什么也不想说,也什么都不想听你说!你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了吗?”陆既明朝着病床上毫无知觉和生命力的陆天行一指,“大夫说他未来最好的状态也就是这个样子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陆既明眼睛里炸出了血丝,“何岳峦背信弃义,害我父亲成了不死不活的人!”
陆既明大口喘着气,他力图让自己在喘气中冷静下来。他喘着气,对宁檬说:“我现在很愤怒,我愤怒被人欺骗,愤怒得恨不得杀人!你赶紧走吧,我现在没法控制自己,你再在我眼前晃我怕我会把这些愤怒全撒在你身上,我不想这样,你知道吗!!”
陆既明拖着宁檬的胳膊把她扯到电梯旁,按开电梯把她往里一塞:“走!赶紧走!”
宁檬在陆既明的声嘶力竭中觉得胸闷到窒息。
电梯门合上,电梯下行。宁檬抬手捂住了脸。
人间正上演着一出惨剧,她是剧中一员,不是主演,却领悟着主演的悲痛心酸。
宁檬回到公司。
她坐在办公桌前,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拿出笔和纸,把最近经历的事态一点一点写了下来。
——双勋找到过仁宁保险,商讨形成一致行动人事宜。
——双勋持股22%,资金吃紧。仁宁保险持股7%。
——钦和找到仁宁保险,商讨形成一致行动人事宜。
——仁宁保险方面表示,双勋资金紧张,资金使用方式有风险,自己选择与钦和合作。
——仁宁保险方面表示内部流程需要时间。
——时间一点点过去后,仁宁保险突然宣布与双勋形成一致行动人。
一个个碎片浮现在纸上,把碎片与碎片拼在一起,事情似乎变得清晰起来。
宁檬大胆地推测着事情实际上也许是这个样子的:
其实仁宁保险一开始就已经与双勋谈好了,等双方持股比例合计达到30%时会形成一致行动人。但双勋那时资金吃紧,筹措购买最后1%股票的资金需要时间。这时钦和找到何岳峦谋求合作,何岳峦虽然表面上答应了钦和,但实际上他却是在帮助双勋拖延时间。
而何岳峦把双勋曾经找过他寻求合作的事那么光明正大地拿到台面上来说,说自己因为他们背着高风险而不看好他们因此拒绝合作,他这样反而先发制人地打消了钦和方面会认为他与双勋是一伙的怀疑。他先答应与钦和形成一致行动人,这样就把钦和方面的人稳住了,让钦和暂时把希望都寄托在仁宁保险身上,而不再去琢磨其他对策。仁宁保险,或者说何岳峦,麻木了钦和,为双勋筹资吸筹争取了时间。
就算等到后面时,钦和方面觉出有点不对劲了,可那时双勋已经筹够了资金,双仁共计持股已达30%。钦和就此,大势已去了。
宁檬的心跳一下快过一下。她多希望自己想错了,多希望这其中有着其他隐情,多希望何岳峦不是这样一个城府深似海的人。
她无法接受相识多年的何岳峦,会有这样可怕的心机,会操纵这样阴狠的布局。
她一定得当面对何岳峦问清楚,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檬赶到仁宁保险,前台告诉她:“何总被他女朋友叫走了。”
宁檬问前台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前台用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着她。
“不知道,老板去哪里不会特意告诉我们的。”
宁檬一下发现自己确实傻了。
她问什么前台呢,她直接问尤琪就好了。
宁檬立刻掏手机给尤琪打电话,嘟嘟声却只响了一下就被按死了。宁檬心尖一跳。尤琪从来没有挂掉她电话不接的习惯。她赶紧发信息问尤琪:在哪?
这回尤琪倒是回了个字过来:家。
宁檬赶紧打车奔着富力城去。一路上她的眼皮不停地跳,跳得她心慌意乱。
到了尤琪家门口,宁檬刚要敲门——她的手刚一搭在门上就发现门居然没有关死,而里面正传来争吵声。
尤琪挑高了调门伤心欲绝地在叫:“你其实早就没想帮檬檬他们对不对?你这样就是利用我、利用檬檬!何岳峦,我是你什么人,你连我都利用!”
听到这宁檬心一哆嗦顾不上敲门警示里面的人她来了,她直接推门就往里面冲。
她往屋里赶的时候听到何岳峦在说:“你也知道你是我什么人吗?知道你还不帮着我尽把胳膊肘往外拐向着外人说话?!”
尤琪被何岳峦这句无端的教训说得懵了,委屈得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宁檬冲进屋里搂住尤琪肩膀稳住她,再扭头制止何岳峦:“老何你够了!”她又转头安慰尤琪,“琪琪,这些工作上的事你别管,哈!”
何岳峦冷笑一声:“宁檬这个当事人都比你讲道理!”
宁檬抬头:“老何你少说两句吧!你那档子事到底怎么办的到现在大家也都多多少少回过味了,你干了什么你心里最清楚,你又多有理在这教训琪琪啊?”
尤琪听到这挣开宁檬,哭着问何岳峦:“何岳峦,是不是一开始,我就是你的一个棋子?你靠我,坑檬檬,坑钦和,对吗?你还是人吗?!你当初追我的时候怎么说的?一辈子都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不会做伤害我的事,可是现在,你全都做了!你还是不是人啊?!”
何岳峦忽然就爆发了。
他发了狠地吼了声:“够了!你还有完没完?!”他的脸色因为发狠变得狰狞,“你还懂不懂应该在人前给我留面子?算了,你不懂!你只懂我应该无条件无时无刻地宠着你惯着你,你什么时候想过要给我留点面子?!你一直觉得我还是当年狗一样追你的那个人是吧?我就只配宠你不配得到你的关怀体贴是吧?呵!这么多年了,你尤琪给我扒过一只虾,剪过一条蟹腿吗?没有,从来没有!你就该享受被我照顾,而我就该伺候你宠你的,我就该做你的奴才!尤琪,今天我就实话告诉你,有句话我忍着压着很久了,我本来想等你学会自我生存以后再告诉你的。但现在,我他妈忍不了了!尤琪,我们分手吧!”
何岳峦宣布完他的决定直接摔门走了。
尤琪懵了。
宁檬也懵了。
宁檬满心懵地把更加懵的尤琪扶到沙发上坐下。
尤琪已经懵到都不知道哭了。
宁檬抓回自己的理智,也抓回分析能力:“琪琪,我只让你帮忙联系何岳峦,其他什么事也没对你多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细节的?”
尤琪眼睛瞪得空空的,看着宁檬,说:“是陈晓依给我打电话,告诉我的!她说何岳峦根本就不是有心帮钦和的,他一开始就是利用我跟你关系好,以此打消了钦和方面的戒心,好让双勋有时间筹措资金!”
宁檬耳朵里嗡的一声。果然是她推想的那样。
想到陈晓依,宁檬不得不感叹,原来人不要脸起来是不分职业身份的,高知女白领一样龌龊得起来,为了抢男人一样豁得出脸干得出骚扰正宫的事。
宁檬对尤琪说:“你干吗接陈晓依的电话,她不管说什么,都肯定是没安什么好心的!”
尤琪的泪腺恢复了知觉,大颗大颗的眼泪开始顺着脸颊滚落。
她哭着说:“可就算她没安好心,现在不也证实了她说的都是真的吗,何岳峦他就是利用我啊!他利用了我,还要和我分手,檬檬,我该怎么办啊?这倒底是怎么回事啊?”
宁檬叹口气把尤琪搂在怀里安慰她。
这个时候她什么也没法说。她没法告诉尤琪,你就是傻,即便是真的你也不能受陈晓依挑唆就这么着了她的道和何岳峦闹翻了,你这样压不住事,就是让见不得你们好的陈晓依称心如意啊。
可是现在说这些话还有什么意义。尤琪应该更早学会看透这些人心险恶的,她应该更坚决点把尤琪从无菌温室里拽出来经经风雨的。
她安慰着尤琪:“你先别着急难过,等大家都冷静下来,我再陪你和何岳峦好好谈一谈。你和他之间的事,不要和仁宁保险与钦和股份的事混在一起掺着谈,你也别说钦和的事他是不是利用你了,这都是工作上的事,这些事都与你无关,这些事我会从工作角度找何岳峦单独去谈。”
宁檬煮了点粥,求着逼着地让尤琪吃了点,又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儿才把她哄睡了。
她揉着肩膀打算歇一下的时候,接到苏维然打来的电话。
两人聊了聊这一天里发生的各种事,宁檬满心唏嘘。这一天她所经历的起伏波折似乎比之前的小半生都辗转坎坷。
宁檬无限感慨与自责:“尤琪最无辜,是我把她扯进了这场无妄之灾。她就该安安稳稳地待在大后方的,职场上这么血雨腥风,我不该拉她进来。”
苏维然在电话那边宽慰她:“这并不是你的错,真正拉尤琪进来的不是你,是你提到的那个陈晓依,你不要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叹口气后,宁檬咬咬牙根:“其实说到底,都是何岳峦的错,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源自于他的背信弃义!如果不是他,陆天行不会垂危,尤琪也不会无端经受他的责骂与分手!”
苏维然对她情绪浓烈的评判有些不以为然:“宁檬,我能理解相对于何岳峦,你在情感上更倾斜向你的闺蜜以及,你的前老板。可是商场如战场,战场上从来都讲的是兵不厌诈,何岳峦有可能是使诈了,但你也不能因此就说何岳峦是错,人各有立场,站在自己立场为己方谋求利益有时必然要牺牲掉对手方的利益。”
宁檬很惊讶于苏维然的理论,她真的无法认同他的说法。
就算兵不厌诈,诈也要诈得有些底线吧?诈可以基于智谋,但绝不能立足于背信弃义,不然跟不择手段坑蒙拐骗有什么区别?推崇这种没底线的“兵不厌诈”,社会秩序早晚会乱套的!
宁檬和苏维然心平气和地辩论了一番。她说了一堆,结果被苏维然一句话就轻飘飘地堵回来了。
“宁檬,你还是太天真了。等你在资本市场再磨砺五年,你到时就会和我持一样的观点了。”顿了顿,苏维然又说,“其实分手对尤琪也未必不是好事,早点发现彼此不合适早点散,也是及时止损了。她现在和何岳峦散了不比互相耽误一辈子青春再散更好吗?你告诉尤琪,让她学的坚强点。”
宁檬觉得有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分手事件也是刚刚才发生,何岳峦和尤琪两个人都是在气头上话赶话赶出的这两个字,其实事情还没走到最坏最不可挽回的那一步,可苏维然却已经在唱衰何岳峦与尤琪一定会分手、然后他站在一个无关痛痒的第三人角度让尤琪学会坚强。
宁檬发现自己和苏维然的聊天总也走不到同一条频道上。她无论说什么,苏维然都有的是似是而非的大道理等在那准备反驳;而苏维然说的,又往往是完全背离她想听到的。这世上两个人相处的最差状态,恐怕就是他们现在这样,人人自说自话了吧。
宁檬心烦意乱,不想再听苏维然讲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简短地又聊了两句便把电话过渡到了尾声。苏维然临挂电话前还问宁檬:“用不用我过去陪陪你?”
宁檬说:“不用了,我在尤琪这里呢。我这两天就留在这陪陪她。”
宁檬放下电话后,食不知味地喝了碗凉粥。走回卧室,很好,尤琪还在昏睡,没有醒。突来的伤心与剧恸耗干了她的体力。
宁檬给尤琪掖了掖被子。尤琪睡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她睡不着,怕吵到尤琪,干脆走出房间,走到客厅的窗前,坐在飘窗上向外看。
天已经黑透。虽然已经是春天,但冬末的凉气还流连在人的手心和脚掌上不肯走。
宁檬搓搓冰凉的手与脚。她没有开空调。冷比暖更能让她思路清晰地思考问题。
她坐在飘窗上,看着窗外的黑,心渐渐静下来,人也陷入到思考中。
一个白天,她亲身经历了三场灾难。钦和将被要约收购,陆天行中风垂危,尤琪被何岳峦咆哮分手。
她以为这样高强度的情绪耗费会让自己在夜深人静一人独处的时候崩溃掉。可是居然没有。她的思路居然前所未有的格外的清晰。
她想可能她是要崩溃来的,但她的潜意识里知道,现在陆既明垮了,尤琪也垮了,这场连锁事件中只剩下她了,她必须替他们保持最后的清醒。
她开始回想白天时何岳峦对尤琪突然发作的那通怨气。
她现在居然很清晰地记得何岳峦说的每一个字。他说:你还懂不懂应该在人前给我留面子?算了,你不懂!你只懂我应该无条件无时无刻地宠你惯着你,你什么时候想过要给我留点面子?!
对照着这些发泄,宁檬回想着之前何岳峦对尤琪的种种宠溺。她开始打起哆嗦。
原来何岳峦之前那么宠兮兮地对尤琪说话时,心里不知道有多为他自己不甘。
甚至他可能语气越宠溺,心里其实越厌恶不堪。原来依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成就,他一直都是心有怨气和心怀不甘的,只是他把怨气和不甘藏得那么深,藏在每一句宠兮兮的语气后面。
或者说每当他表现出一副宠宠的样子,其实那正是他在心有怨气和心怀不甘的时刻。
宁檬后背打起寒颤。她感到有些可怕。她不想承认自己的推断是真的,但她也再没有勇气去回想何岳峦对尤琪的那种宠兮兮的样子。
宁檬的思绪继续飘远回溯,一直回溯到尤琪与何岳峦刚回国的时候。
她恍然忆起了那次他们一起吃饭时的情形。
席间她问何岳峦,回国后打算在哪里高就。
何岳峦当时回答她说:还没想好呢。
尤琪嘴快心直,在一旁说:“你不是说想去那家要收个上市公司壳子的公司吗?”
宁檬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很禁得住时间的考验,她现在居然清清楚楚记得当时何岳峦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
那时何岳峦有点无奈、有点尴尬、又有点宠地拍拍尤琪的头,说:“还没定呢,和宁檬说了就算了,自己人,出去之后就不要这么嘴快了。”
宁檬抱住肩膀,咂摸着当初尤琪和何岳峦各自说的这两句话。
当时何岳峦脸上是那么宠溺的一副样子,现在想,说不定那时他其实是心生埋怨的——他埋怨尤琪嘴快。而他埋怨尤琪嘴快的点,应该不是他去哪家公司——他去了哪家公司,等他一任职,到时谁都会知道;所以他其实想掩饰的是他去那家公司的目的——
——他要去那家,打算收个上市公司壳子的公司。
上市公司壳子。
宁檬忽然浑身都发起抖。
或许尤琪当时说得不够准确,把那家被觊觎着的上市大公司叫成了壳子。可是宁檬却什么都明白了。
所以这场股权大战背后的真正大boss,原来并不是双勋,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仁宁保险!
这场惊天的阴谋并不是始于双勋和陆天行私下达成了某种约定,那约定其实只是个烟雾弹,是引诱陆天行去踏进一早就为他设计好了的陷阱的诱饵!
现在想,仁宁保险应该是不想担人前的风险与恶名,而把双勋顶了出去。
双勋下场吸筹的资金里,想必有一部分一定与仁宁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但双勋到了后面资金也是真的供给不上了,仁宁才会亲自下场又收了那2.5%的股票。
而后仁宁拖住钦和,让双勋继续筹措资金在二级市场买进了那关键的1%股票。这部分资金应该又是仁宁通过千丝万缕的关系——一种类似洗钱从而查不到资金来源与资金去向的关系,帮助了双勋。而这样的关系处理起来,需要时间。这就是钦和被麻痹掉了戒心之后,所等待的那段时间。
原来这场阴谋,那么早就已经计划好了!早在两年前,就有人在处心积虑谋划这一切了!
而这么深的一场阴谋,这足足谋划了两年之久的阴谋,它背后真正的大boss,居然是何岳峦!
宁檬紧紧抱住自己肩膀,可还是制止不了自己发抖。
她抖得骨头都要散了架子,她从心里往外地发冷。
宁檬坐在窗前。她的记忆像受了刺激之后产生了应激反应,平时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想、想了也无论如何想不起来的那些过去的细节,在此时此刻全都像高清电影回放一样,幕幕鲜明,帧帧清晰。她神奇地回想起那顿饭上何岳峦对她说的每一句话。
何岳峦曾问她:你会选择薪水一般其他收入多的公司,还是薪水多其他收入少的公司?
那个其他收入就是灰色收入。
她当时的回答是:我会在两个工作中,选择更合规合法的那个。
她的记忆中开始打起了强光。强光让记忆里接下来的每个画面都高清得过分起来——她能回想起何岳峦当时说了长长的一段话。
当时她给出回答后,何岳峦摇摇头,笑着说:宁檬啊,你太死板了,资本运作讲究的是灵活。其实不是除了合规合法之外就是违规违法的,在合规合法之外违规违法之内还是有一片空隙的,这片空隙里可以灵活地做很多事,虽然这个地带风险最大,但也往往赚得最多。投资嘛,风险和收益本来就是成正比的。
那时她刚开始做项目,以为这段话只是一个资本市场里的老油条的经验之谈。可是现在再回头审视这段话,宁檬发现那里面其实早早在透露着何岳峦的不择手段和一颗向财的心,以及,他已经在法律边缘开始游走做准备了,为了吃掉那家已经被他盯上的大上市公司。
宁檬指尖抖着,心也抖着。
足足两年。
再处心积虑的算计,也不过如此了。
这样的一个何岳峦,她是不是应该劝劝尤琪,算了吧,就这样分了也挺好的。
第二天是星期五,宁檬请了假,连着星期六星期天,她陪了尤琪三天。
期间宁檬企图打电话找到何岳峦,有些事不论公的私的都是需要面对面讲清楚的。但她的拨号每一通都是徒劳无功,何岳峦的手机号反馈回来的始终是“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的提示音。
那边宁檬一直联系不上何岳峦,这边尤琪的情绪也一直不太稳定。几天来尤琪常常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发呆,三种状态反复交替,从早一直交替到晚。
她对何岳峦那天的那通分手狠话始终无法置信,对几天来何岳峦一走了之无音无信的态度也同样接受无能。她不断回忆当年何岳峦追求她时倾尽心意的点点滴滴,每一次回忆后回到现实来,对比着何岳峦摔门离开前的那翻话,对比他这几天躲她如洪水猛兽的态度,尤琪就会一次比一次肝肠寸断。
宁檬站在局外,却有着和局内人感同身受的难过。当物是人非时,从前的记忆越美好清甜,如今它就越如刀剜心。
宁檬很担心尤琪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发呆的状态——她是真的担心尤琪这样下去会精神分裂。
尤琪和她不一样,毕业之后就冲进职场浪潮里,跟着各色人物翻腾起伏。尤琪从来也没有真正地接触过社会,她从一毕业就被何岳峦豢养起来,她没有经历过磨难挫折,因此也就没什么抗压能力和承受能力。
而就是这样没有抗压能力和承受能力的她,一旦承受,却要直接去承受天塌下来般的巨大痛苦。这对尤琪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宁檬小心地陪在尤琪身边,在她三种变换的状态中用不同的方式开解劝导她。她企图让尤琪明白,何岳峦不是她们认为的何岳峦了,他野心大手腕黑做事狠,其实他真不算是个可以好好托付终身的良人。
尤琪却哭得更凶了,问宁檬:你说的这些有证据吗?就算有证据,不是你说工作上的事不要我管,我只管过日子就行了吗?那你为什么又要跟我说这些?
宁檬叹口气不再说话了。被分手的尤琪已经陷入承受不起分手的肝肠寸断中了,她不想听事实,她想听的是她和何岳峦还能重修旧好、他那天对她说的那些话只是气话、这几天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个误会。
陷入恋情中的人都是叫不醒的装睡者,宁檬焦虑而无奈。
到了第三天,起床后尤琪的状态似乎好了一点。
宁檬起身打算去煮早餐的时候,接到了一通她意想不到的电话。
——陈晓依给她打来电话。
宁檬的心头火一下窜到嗓子眼。这专门以破坏别人幸福为己任的女人真堪称“三儿”界的英勇典范了,宁檬很无语这女人到现在居然还有脸皮打电话给自己。
骂骂她出个气也好。
宁檬握着手机走到其他房间,关了门,确定尤琪听不到后接通了电话。
陈晓依没有丝毫作恶后该有的心虚,直接对宁檬说:“可以聊聊吗。”
那语气完全不是在问“可以吗?”,那语气就是在直接宣布,我陈晓依现在要找你宁檬聊一聊,你最好奉陪。
宁檬怀疑陈晓依疯了。脸大得疯了。
“陈晓依,”宁檬气到极点反而平静了下来,嘲讽地问,“真的我挺服气你的厚脸皮的,但凡是个要点脸的人,都不会在骚扰完尤琪之后又来骚扰她身边的人。怎么,搅和完尤琪,何岳峦还是不理你,太空虚寂寞了是吗?”
陈晓依的呼吸有了变化,那种痛处被戳到想要跳脚又被强行压住的变化。
陈晓依长长缓缓呼吸了两口气,又送出了她自认女王般的口吻:“宁檬,这么打口舌官司没意思,我不跟你计较。你不想知道一些你并不知道的事的内幕吗?你出来,我把你不知道的一切真相都告诉你。”
宁檬冷笑:“首先计较这个词不是你这么用的,这个词呢,是你欠了我时,由我来做决定要不要放过你,我决定放过你,那才叫我不跟你计较。可你有什么资格用到这个词呢?至于你所谓的我不知道的事,如果你指的是何岳峦早就和双勋暗地勾结,甚至何岳峦才是收购案的主导、以及他从两年前就在为这件事筹谋动作,那么让你失望了,这些我已经想到了。”
陈晓依在电话那边用了两秒钟整理情绪。然后她笑了:“宁檬,你真是牙尖嘴利。不过你也真的有两下子,居然能想到这些事。不过,”陈晓依一顿,声音语气都变得重了起来,“除此之外,你不想知道何岳峦、尤琪和我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宁檬呵呵笑:“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确定何岳峦并没太把你当回事,不然这通电话用不着你亲自打。男人不能帮你出头,所以你只好硬着头皮自己上了,对吗?”
陈晓依的声音变了调,之前那些戏谑轻慢都不见了。她的语气滞重而狰狞,像诅咒一样:“宁檬,我这么跟你说吧,今天你不来见我,以后在尤琪的事情上,你一定会后悔。到时候可别说我没给你推心置腹的机会!”
听到陈晓依说自己会在尤琪的事情上后悔,宁檬改了主意。尤琪是她一根软肋,最受不得威胁的软肋。她决定那就去见见陈晓依好了,就当是给自己个机会去当面骂她一顿解解气也好。
放下电话,宁檬煮了粥,白灼了点青菜,安顿好尤琪吃完早餐,她准备赴约。临出门前她叮嘱尤琪三遍,告诉尤琪哪也别去,谁也别找,陌生电话别听,也别一个人冲动做什么决定,一切等她回来再说,她去去就回。尤琪点点头,很乖地说了声好的。
宁檬出门赶去富力广场的咖啡厅,去赴陈晓依的约。
路上她发现街道两边的树居然开始有了绿芽了。阳春三月,春天真的来了。她略一回想,这几年来,似乎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有件大事发生。
2013年的这个时候,她从既明资本辞职了。
2014年的这个时候,她在高铁上遇到了余大义,她为余大义的直播平台公司成功举办了一场成就她走向投资总监的投资会。
2015年的这个时候,她决定结束纠结的过去走出怪圈,认真地接受新的人,开始新的生活。
2016年,现在,钦和要变成双勋仁宁的了,陆天行不省人事了,何岳峦不想要尤琪了。
一晃四年了。如今这万物复苏的季节,邪恶也在跟着一起复苏凑热闹。
宁檬赶到咖啡厅时,陈晓依已经等在那里。
宁檬坐过去,叫了杯拿铁,开门见山:“有什么事你长话短说吧,面对你时间长了我恐怕自己会情绪失控口出恶言。”
陈晓依笑了,别人越催她快她越慢的那种故意的笑。
“我从仁宁保险出来了。可能会让你觉得高兴的是,我是被何岳峦逼走的。”
宁檬点点头。表示你说对了这事我确实听了高兴。
陈晓依不在乎地笑一笑,继续:“你那天不是让我问问何岳峦会不会娶我吗。我这人较劲,你走了之后我就真的跑去问了,结果他也真的对我说,让我死了这份心。他说之前大家寂寞的时候约了几炮,走肾而已,现在都过去了,之后也翻过这一页各自安好吧,我要是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就开了我。”
宁檬听到这心头一跳,眼皮一跳,端着咖啡杯的指尖也一跳,咖啡差点洒到她身上。
她的第六感原来是没有出错的,何岳峦和陈晓依,确实有一腿。
然而这种对坏事情果然如此的事后确定,却在人心中透着难以言说的消极与苍凉。
“你早看出我们有问题了是吧?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犀利的?其实倒真不尽然!”陈晓依戏谑地笑着,对宁檬说,“我去直接问了何岳峦之后呢,他就开始边缘化我了,连我负责的项目都各种不批。我知道,他就是想让我待不下去自己走,我挡着他谈情说爱的路了!他假仁假义不想落下他开掉我的名声,就想用排挤的方式让我忍不下去自己提出辞职。”
陈晓依停了停,她艳丽的脸蛋上出现了丑陋的憎恨与狰狞。
“好!算他狠!我斗不过他,我辞职不干了!
“离职前我威胁过他,要他把我的项目还给我,他不肯。我说了,他不把项目还给我,我就要把他做过的那些事情都说出去。呵!我又低估他了,他告诉我随便去说好了,他不在乎,反正就算别人知道他干了什么能怎样呢,有证据吗?没证据自己干生气又扳不倒他,这种场面他倒是乐见其成得很呢。”
听到这宁檬暗暗倒吸一口凉气。她觉得自己从前真的不算认识何岳峦。原来何岳峦内心的黑暗与城府,早就不是她和尤琪所能感知和触及的。
“好,既然他让我随便去说,那我今天就随便一下好了!”陈晓依语气变得阴森森地,她发了狠,说,“宁檬,你除了第一次见到我是和颜悦色的试探,以后再见面时你从来没给过我好脸色,我觉得我很冤枉啊!你以为我才是你的敌人吗?你错了!我只是个靶子而已,在前边挡枪子儿的,你和你闺蜜真正的敌人另有其人的呀,她叫,权茹茹。”
宁檬无法克制地指尖一跳,咖啡从杯口跳跃着,将将要洒出来。千钧一刻宁檬及时把杯口一正,把咖啡兜了回去。
她镇定住自己。
这几天她受的惊真是有点多。而当她以为自己快被惊到麻木的时候,总有一个更爆炸的消息能把她麻木的神经炸得更加焦黑疼痛,让她一惊再惊。
陈晓依依旧语含怀恨,狰狞和不甘已经快让她面目全非。她对宁檬说:“不问我权茹茹是谁吗?宁檬你可真沉得住气。也是,你拿准了就算你不问我也会说,你哪里还需要急三火四地问问题呢。不过我还是想先跟你说说我和何岳峦之间的事。
“其实我和何岳峦也只做了那么几次而已。有一年跨年夜在上海,那时是一次,后来在三亚我们也有一次……这几次我和他做完,事后他都内疚了,打发了我回北京,然后把尤琪接过去了。后来他觉得这样似乎又有点亏待了我,去香港出差的时候就特意给我买了条手链。哈!就是在天津开会时,你找我搭茬问我手链在哪买的那条。”
宁檬听到陈晓依用这样平常的语气讲述着她和一个有女朋友的男人怎样享受着炮友关系,由心往外地透露着自己的鄙夷。
陈晓依对此视如不见,她沉浸在自己的讲述里。
“他千里迢迢出差,没有给尤琪买什么,却专门去那家有名的首饰店给我买了条手链回来,他这样让我以为他心里是有我的,他对我不只是睡一睡就完了的。我多傻,我因为一条手链就觉得他对我是有心的,于是我对他交付了我的痴心。呵呵!结果呢?结果我他妈就是想多了,他还真就是把我当成睡一睡就完了的炮友而已!
“可我已经无法自拔了。我缠着他,缠得他发了怒,他就直接告诉我说,他喜欢清纯的,我这种类型他吃了几次已经腻了吃不下了,让我好自为之。哈哈!宁檬啊,想必尤琪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清纯吧?纯得滴水那种?不过她现是真的不行了,青春都没了,清纯也就没了。
“就是这个时候,何岳峦吃腻了我,也开始嚼不动清纯过了期的尤琪,他认识了权茹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