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认我。”卫少儿目光一黯,涩声道:“我欠他太多。”
“哦?”青袍人神情丝毫没有流露出意外,又说:“卫子夫和刘彻是否知道他的身世?”
“我对子夫说了,想来陛下也已知晓。可是……”卫少儿啜泣道:“他还是不肯认我!”
“没关系,早晚他会叫你娘亲的,相信我。”青袍人轻拍卫少儿的背脊,像是在安慰一个孩子。
“卫青会不会有危险?”卫少儿蓦地一顿,急忙问道。
“他不会有事。”青袍人脸上掠过一丝讳莫如深的神色,缓缓道:“少儿,今晚你和陈掌便搬到公孙贺府内暂住,等长安花会结束后再回家。”
“这些人还会来么?”卫少儿惊瑟道:“他们会不会对付去病?”
“别问那么多了。”青袍人道:“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过。”
“我晓得。”卫少儿偷偷瞥了眼地上的尸体,问道:“你这就要走?”
“我还会在长安待几天。”青袍人放开卫少儿,左掌凌空虚劈数下,只听“砰砰砰砰”几声,沅不绝等人的尸体应声爆碎,尸骨无存。
“你……会和他相认吗?”卫少儿的身躯不自觉地抖了抖。
“我自有主张。”青袍人神色微动道:“有人来了,编个谎话,帮我骗过他们。”
卫少儿一惊,举目望向厅外。等到她的目光重新收回想找寻青袍人时,他已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弥漫着血雾的空气中。
夏日的月色映照在幽静的庭院里,花草茂密地生长着,郁郁葱葱的爬山虎从灰白色的砖墙上洒落,绿得让人心醉。
池塘里的荷花开了,一两只蜻蜓围绕着含苞欲放的荷尖轻盈飞翔,从池畔的树上传来声声蝉鸣,驱散白天酷热的暑意。
霍去病一身宽松清凉的丝袍,坐在用翠竹修成的八角亭栏杆上,手里握着一个黑瓷小酒瓶,里面装的是马老板手下商队刚从安息带回的异域佳酿。酒瓶上泛起一层寒雾,显然不久之前瓶里的酒还被冰镇过。(编注:安息大约位在今天的伊朗)马老板坐在一边,脚下蹲了只浑身毛茸茸的小猴子。他时不时将桌上的瓜果随手抛出,小猴子便敏捷地一跃而起一把抓住,然后抱在胸前一顿狼吞虎咽,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猴子不错。”霍去病漫不经心地将目光投射在那只小猴子上。他单腿屈起随意搁在竹栏上,后背靠着亭柱,嘴角藏着一抹似醒似醉的洒脱笑意。
“是送给厉姑娘的。”马老板抚摸着小猴子身上柔顺雪白的丝毛,回答:“上次来的时候她说想养只猫啊狗啊的好作个伴。正巧有人送来了这只猴儿,我一寻思,不如借花献佛,给厉姑娘一个惊喜。”
“上次来时,我出征匈奴还没有回到长安吧?”霍去病问道。
“是啊。”马老板答道:“府里冷冷清清的,厉姑娘就一个人对着箭靶发呆。”
“发呆?”霍去病怔了怔,随即意味深长地摇头道:“看来每个人都有寂寞的时候啊。”
“霍侯爷也会感到寂寞吗?”马老板发现,似乎他们每次见面,自己对霍去病的称呼都会发生变化,这小子在朝中升迁的速度堪比十年前的卫青。
霍去病悠然惬意地饮了一口冰酒,不着痕迹地回避对方的问题,说道:“侯爷……我怎么听着你像是在招呼这只猴子?老马,往后别这么叫了——生分。”
“好,”马老板眉宇微动,说道:“那往后,私下里我还是叫你‘霍兄弟’。”
“嗯。”霍去病懒洋洋地又喝了口酒道:“我托你办的那批东西要记在心上。”
马老板一口应承:“那还用说,三天内一定帮你购置妥当。”顿了顿又问道:“这是为高小姐准备的贺礼吧?听说她下个月就会嫁给仆多仆校尉。到时我老马定要厚着脸皮再来讨杯喜酒喝。”
“高凡姐姐的贺礼我会另外准备。”霍去病道:“这批东西直接送到卫青府上。”
“给卫大将军的?”马老板一愣,识趣地道:“霍兄弟放心,我绝不会走漏风声。”
霍去病探身,从桌上取了枚干果丢进嘴里慢慢嚼着,道:“很久没这样悠闲了。”
“我老马就没这好命。”马老板羡慕地叹了口气说:“长安花会要开始了。”
霍去病颔首道:“我也听说了,似乎这是长安城时下最热门的话题。”
“那当然,三年一度的长安花会,堪称一大盛事。上至王侯世家,下到青楼乐坊,都要在花会上派出自家顶尖的舞女艺伎一比高低,看谁能技压群芳,独占‘花魁’。”
说到这里,马老板把声音稍稍压低,道:“据说卫皇后当年也曾代表平阳公主府参加长安花会,一路过关斩将夺得‘花魁’宝座。往后几届的‘花魁’也有不少被选入宫中,成了天子的新宠。”
霍去病晃晃空空如也的酒瓶,问道:“马老板也做青楼的生意?”
“那倒没有。”马老板颇懊丧地道:“我大哥不让碰,说有伤阴德。不过花会一开,赌场的生意也就水涨船高,还有车马行、绸布庄、胭脂铺、金楼……”
他嘿嘿一笑,道:“总之,长安这地方到处都是赚钱的机会,就瞧你有没有眼光。”
“正好我手头有批珠宝首饰想兑现,由你们鸿运堂的金楼代销如何?”
“霍兄弟缺钱?”马老板道:“那也不必变卖珠宝,回头我就送一千两黄金过来。”
“我不缺钱,但也不怕钱多。”霍去病问道:“你肯不肯帮这个忙?”
“没问题。”马老板一拍胸脯道:“有多少我都收,你开个价就是。”
霍去病摇头道:“不是‘收’而是‘代销’,不然我怕你搬空鸿运堂的家底也买不起。”
说着,他伸出右手食指朝马老板勾了勾,后者会意将头凑了上来。霍去病贴在他耳边低低交代了几句,马老板的神情先是有些诧异而后渐渐露出了然之色,长叹道:“霍兄弟,你不经商真是太可惜了。”
霍去病淡然一笑道:“有你老马在,又何须霍某献丑?”突然甩手将酒瓶飞电般掷向那只蹲在地上的小猴儿。
“吱——”小猴儿低声怒吼,身形高高跃起,如一团雪云避过射来的酒瓶,探出右爪,恶狠狠插向霍去病双眼。
马老板阻拦不及,大惊失色斥喝小猴儿道:“马拉桑你疯了,快住手!”
“砰!”
霍去病端坐不动,一拳击中猴爪将它震退,似笑非笑望着马老板道:“越山白猿,当世除了括苍越女剑宗豢养的五六头外,已近绝迹,马老板送给小如的大礼好生厚重,我先代她谢了。”
马老板将那只名唤“马拉桑”的越山白猿抱入怀中,苦笑道:“霍兄弟好毒的眼力,我老马想瞒也瞒不了啦。”
霍去病轻轻抚摸拳头,冷笑道:“用白猿卧底也算别开生面,马老板不必过谦。”
马老板老脸微红,尴尬道:“那我将这头白猿带回去,赶明儿再选别的好东西给厉姑娘。”
“不必了。”霍去病摆摆手道:“留下吧,想在我府中安插耳目的还少了?债多了不愁,何况,我猜小如会喜欢它。”
“是,是。”马老板被捏住疼脚,低声下气道:“霍兄弟大人大量,我老马知道。”
这时候奇凤雨走了过来,说道:“小慈和高凡还没回来。”
马老板如获大赦急忙起身问候,又道:“也许他们玩得忘了时间吧?”
奇凤雨皱眉道:“这些天小慈满城打听千叶永钊的下落。这家伙竟能忍心不再露面,任凭唯一的女儿四处找寻自己。”
“千叶永钊……”霍去病低低重复着那个曾在自己身上留下刀痕的异族男子的名字,冲着马老板恶意微笑道:“记得你答应过我会帮忙找他的下落。”
这天真他妈的热!马老板揩揩额头的汗水,道:“我立刻加派人手去查。”
霍去病忽然笑起来,又变得和颜悦色道:“别慌嘛,老马,我指点一条明路。你在武安侯的府里也有收买眼线吧?让他们留神查探,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马老板干咳道:“霍兄弟说笑,我哪敢在田相的府里搞鬼?不过生意人嘛,多个朋友多条路,关系还是有点儿的。”
“武安侯府?”奇凤雨神色一动:“你怀疑千叶永钊藏在田玢身边?”
“宁愿不见爱女也要隐藏踪迹,这样的人所谋必大,而且绝不甘埋于乡野。”霍去病回答说:“京城里能让千叶永钊看得上的王侯将相,屈指可数,除非他有胆子躲进皇宫,否则我们便应从武安侯府查起。毕竟,杀我总需要理由。”
“霍兄弟高见。”马老板惊讶地察觉,面对霍去病根本不必违心地溜须拍马,你总能找到发自肺腑由衷赞叹的机会。这年轻人的岁数还不到自己的一半,但睿智的头脑和深沉的城府却令他望尘莫及——天晓得上苍怎会降下这么一个魔星!
“呀,好可爱的小猴子!”厉虹如惊喜的声音传来,一团火飘入了竹亭,不客气地问道:“老马,这是送给我的吗?”
“没错,它叫‘马拉桑’。”马老板将越山白猿送到厉虹如手中。
“马拉桑?”厉虹如将它抱在胸前轻轻抚摸,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采。
“正是。”马老板打趣道:“和我老马一个姓,你瞧咱们像不像哥俩儿?”
“不像。”看着马老板敦实的身板,厉虹如摇摇头,忽又“噗嗤”轻笑道:“马猴,霍侯——我瞧他们两位才是一对儿猴字辈的师兄弟。”
“噗——”
马老板刚就嘴的半口凉茶差点喷出来,心道也就只有这丫头敢当面调侃霍去病,换个人站在他身前被那眼神一扫,只怕说话都打哆嗦。
好在一个小捣乱风疾火燎地奔进亭子,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转移到他的身上。
奇凤雨迎上两步,听那小捣乱叽哩咕噜说了好一阵子,脸色越来越严峻惊诧,然后转回头道:“有小凡和小慈的消息了。他们在章台大街附近遇袭,一个被掳,一个失踪,不久之后,修成君府邸和陈掌的府中接连发生血案,近况不明。”
霍去病端坐在栏杆上沉默许久,仰起脸望向夜空,长长地一声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