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珩玉面无表情,清冷的眉眼无悲色更无半分喜色。
那把斩魔剑被他紧攥于掌间,有宽袖遮挡,众人看不见他微微颤抖的指尖。
人群不禁屏息,紧张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踏上神阶,走向诛仙台。
无上道尊挡住寂珩玉去路,他目光深沉凝视他几眼,最后拍上寂珩玉肩膀,耳语:“别让三界失望。”
三界。
那是厚望,更是依托。
寂珩玉身形一滞,未动。
无上道尊收回眼神,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两人隔着几尺的距离,不算远。
寂珩玉眼窝深邃,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他们朝夕相伴,夜夜相拥而眠,只有寂珩玉看出她瘦了,也吃了许多苦头。
宽大的袖子蝶翼般随风摇摆,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手腕,那上面紧紧缠着金色的锁环,勒得久了,已产生一圈深刻见骨的血痕。
寂珩玉又去盯她的脸。
苍白胜雪的肤色,点缀着盈盈一双眼眸。
喉间泌出丝丝苦意。
只听清脆一声利刃出鞘,寂珩玉拔出了他的剑。
台下人包含期待,只有司荼,她隐在人群里,看着这一切,掩唇克制着眼泪。
寂珩玉握紧剑,继续向她靠近。
桑桑低头看着他,动了动嘴唇,“……杀了我。”
寂珩玉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来救你。”他嗓音压得极低,目光所带着的温柔一如往昔,他从未变过。
桑桑忍不住对他露出一抹笑。
“桑桑别怕,我会带你走。”
桑桑摇了摇头。
夫妻间心意相通,其实从他走上台,看向她的第一眼,她就心知肚明他欲要如何。可是她明白,寂珩玉也明白,摆在两人面前的是绝无转圜的死路,是难以跨越的天堑。
唯有一死,方可解之。
从开始,这一切便已注定了。
“夫君,杀了我。”她用轻柔又坚定的语气说,“杀我。”
寂珩玉浑身作颤。
一抹红意迅速晕染眼尾,热泪挂在眼眶当中迟迟不肯坠落。
“我不能。”
他很少会表露自己的情绪,桑桑清楚,对寂珩玉来说,这一刻比死都要难挨。
“寂珩玉,你应该明白,我无法活下去。”
“我会带你走……”
桑桑闭上眼摇了摇头,她努力维持着笑,眼泪却先一步滚落,“迟早……迟早会有他魂将我占据,但那不是我,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即便我活着,到头来留下的却是另一个人的魂魄。”她问他,“我与你见过这天地间最美的景色,你可忍心因这一缕私情,将它破坏?”
“寂珩玉,我杀了我哥哥,我不想再伤害任何一个人了。”她睁开眼,被泪水洗刷过的眼眸清明,“寂珩玉,杀了我。”
他在挣扎,眼前蒙着厚厚一层白雾。
寂珩玉抵死抗拒着,“你是我的妻子。”
桑桑笑了一下,“可你也是守护苍生的神。”
“寂珩玉,算我求你,杀——”
话音未落,寂珩玉眼神决绝,随后一股冰冷直抵前胸。
刹那间,魂魄撕裂的剧痛从心口处碾压而来,转瞬蔓延至四肢百骸。
眼前跟着黑了一下,思绪混沌,又很快转清。
她张了张嘴,脑袋一点点倒在他肩头,他身上雪松般清冷的气息让她喜欢,安宁,心跳的速度很慢,桑桑不觉得疼,她很幸福,闭上眼低低地笑出了声。
“我就知道,你向来听我的。”
螭离剑穿透她的胸膛,温热血液顺着剑刃滴落至他指尖。
她白衣浸透,寂珩玉身上也落了从她身上涌出来的血,他全身都在抖,持剑的手不稳,手背青筋凸起。
寂珩玉觉得冷。
整个人好像都被丢掷进冰天雪地的深水,他无法喘息,无法挣扎,除了眼泪,什么也落不下来。
寂珩玉挥手撤了那链子,一旦没了束缚,她整个人都松散地坠到了他怀里。
寂珩玉抱着她倒下。
他搂得很紧,力道之大近乎要把她揉碎进骨头。
台下人看到了她破灭的心魂,看到了那身被血然红的薄衫,一瞬间的愣怔后,欢呼声高喊。
“魔神诛杀了!”
“魔神诛杀了!!”
“太好了——!大师兄给我们死去的兄弟报仇了!!!”
他们在叫,在笑,在庆贺,在高喊,在欢呼。
天地间祥云环绕,似乎也在见识这一幸事。
寂珩玉只觉得吵闹。
他恨不得举剑绞杀这天地,恨不得把这里每个人都一刀一刀凌迟,恨不得也就此死去,跟着她一起死去。
大滴大滴滚烫的热泪掉在她眉心。
桑桑伸出手抚摸上他的脸,低声说:“神是不会因为魔头的死去而落泪的。”
寂珩玉紧紧攥握着她冰冷的五指,“可倒在怀里的,是他的妻子。”
桑桑听后笑了笑。
她闭上眼,感觉到气息欲碎,魂魄如尘沙似的随风游离,“白头偕老,对你我来说……似乎是一桩难事。”
她轻轻地说:“夫君,你要好好活着。”
魂飞消殒。
她的身体如游沙,如浮云,到最后连一丝气息都没有给寂珩玉留下。
罪神的陨落,代表着天谴的泯没。
悬于穹顶之上的灭世天象也跟着桑桑一同散离,这一刻,人们兴奋的情绪达到顶峰。
四海八洲全部都在庆贺着魇九婴的覆灭。
诛仙台下,他们对寂珩玉举以崇拜,叫他救世的英雄,可他杀死的——是自己的妻子,是此生挚爱。
寂珩玉怔怔地看着怀间残留的血痕,刹那间意识到了什么。
怒意与悲恸将之淹没,心魂跟着绞碎,他整个人蜷缩在地上,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嘶喊声被四面的欢呼所掩盖。
没有人在乎的。
没有人在乎他杀了谁;也没有人在乎他失去了什么,他们只知道他是天衡君,是神域未来的掌司。
这一剑,不过是他通向天道的必要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