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干什么?推开她,又这样用心。
他怎么可以这样出尔反尔?
钟晴深吸一口气,抬头,恢复进门时的憨憨假笑。
夹一块茄子,就着米饭吃进嘴里。
鼻子一酸,眼泪说什么都止不住地掉下来。
跟易强第一次到乡下家里去看她时,拎的那袋茄子做出来的味道一模一样。
这么多年她把那味道像印记一样刻进灵魂里,想起它就会想起易强,想起他对自己的恩重如山。
好些年了,没有人能再做出这个味道。
而眼下把它做出来的人,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做对不起易强的事。
先吃饭吧。她告诉自己。等吃完饭,她一定问清楚。
她飞快擦干泪,为自己刚刚的情绪失控向乔明轩道歉:“对不起乔总,刚刚给我好吃哭了。”
乔明轩看着她,忽然说:“我记得你说过,小时候吃不饱,有一天一个叔叔去看你,做当地的酱焖茄子给你吃,你说那是你人生里吃得最香最饱的一顿。后来这个叔叔去世了。”他看着她,目光深深,音调温柔地问,“我做的茄子,是让你想起他了吗?”
钟晴内心震动,心脏狂跳。
他怎么可以用这样温柔的样子,看穿她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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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餐饭不知道究竟是在怎样心情下吃完。
乔明轩让钟晴先到客厅去坐,“你稍等等,我收拾一下,然后跟你说正事。”
以往钟晴会客套一下,问声需要帮忙吗。今天她情绪起伏心思凌乱,索性客套都不客套了,直接走去客厅陪小奶片玩。
小小狗子真是人间瑰宝,只用湿漉漉大眼睛看着你,已经可以治愈人心。
和奶片玩了一会,钟晴觉得心情好像渐渐平静。
等下可以沉稳地听听乔明轩到底要说什么事。等他说完,她也一定要问问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乔明轩把碗摆进洗碗机,洗干净手,又去冰箱把下班时特意买好的水果拿出来。不知道她爱吃什么,索性每样都买了点,也每样都洗了点,摆在一起,满满一大盆。
他端着水果走去客厅,把果盆放在茶几上。
钟晴正坐在茶几边的地毯上陪奶片玩。
乔明轩拍拍手,吸引奶片注意力,再把它骗去其他房间吃零食。
他返回客厅时,钟晴还是坐在地毯上,没有起身移去沙发。
钟晴认为乔明轩必然会坐去沙发上——以他平时形象,她无法想象他席地而坐的样子。
这样两人之间的空间差就足够多,不会觉得尴尬。
她眼前忽然一暗,那道人影站在她旁边,身体挡住天棚顶灯射下的光。
然后她眼前又一亮。
那道人影直接也席地而坐在地毯上,就在她旁边。
钟晴愣了愣,不可想象的画面竟然就这么轻易出现在她眼前。
她连忙转头,去茶几上的水果盆里拿出个苹果,又捡起桌面上的水果刀,低头削起果皮。
她真棒,给自己找到个不用抬头看他的好差事。
轻轻咳下,边削皮边问:“乔总我准备好了,您说正事吧。”
乔明轩看着钟晴,她固执地留给自己一个脑瓜顶。
他看着那个乌发浓密的脑瓜顶,摆出冠冕堂皇的声线:“后面有个项目,马上就会启动,你准备一下。”
钟晴把苹果皮削得像绣花一样细致,不抬头,点点头:“嗯,好的。”
“这个项目,你独立做一下吧,试一试。”乔明轩又说。
钟晴削苹果的动作一顿,飞快抬头看他一眼,从他表情和眼神里都看到“是时候了,你应该可以”的肯定。
怔了怔后,她回答:“好。”
心头情绪再次要翻涌。他信任她,愿意给她机会,让她更快成长。
乔明轩突然对她笑,笑容温文。
钟晴立刻挪开眼神,又低下头去削果皮。
“帮项目公司接洽投资人的时候,要多注意识别,有些假资方会打着投资的幌子,来骗取项目资料。”
“嗯。”钟晴认真听。
“也要甄别有些投资人是不是真的有投资意向,以及有些投资人可能会想办法越过你直接联系项目公司。还有很多投资人很会画饼,会让你觉得这个项目他们投定了,然后让你屏退其他家,最后只剩下他们一家时,他们就会狠狠跟你压价。这种情况要在一开始的阶段就把饼给他们反向画回去,对投资人做向上管理,告诉他们,这次的项目他们也许会抢不到,但没关系,这家公司的下轮融资一定会给他们预留几个点,或者下一个好项目一定会给他们匀出投资份额。”
钟晴听得心里发热。乔明轩简直在用他多年经验,一口一口把饭给她喂到嘴边。
“还有,有些投资方的对接人,心思往往不在项目上,但不会轻易被你看出来,比如遇到这种人——十句话只有两句在说公事,余下八句都是对你嘘寒问暖,然后约你出去喝咖啡谈项目、吃饭谈项目、渐渐发展到先一起看个电影再谈项目,或者先去酒吧喝一杯顺便谈项目,再然后就是邀请你到他下榻的酒店房间‘谈项目’了。说到这你应该已经听得明白,这种人的目的根本不是搞投资,他只是想以谈项目之名把年轻女孩弄到手。你要格外当心这种人,如果遇到类似情况直接掉头就走,不要怕得罪人。就尽管得罪好了,没什么大不了,有我给你兜底。”
钟晴心底眼底都发热。他不只事事为她想周全,还无条件给她撑腰。
心里震荡,手也跟着一抖。
她“啊”的一声轻叫,下一秒看到削好皮的果肉上沾上了鲜红血迹。
乔明轩一把抽走她手里的水果刀,拿走那个削了一半皮的苹果,握着她手腕,仔细看她受伤手指的伤口。
钟晴愣愣地由他去动作,她从他脸上表情看到紧张和担忧。
他很在乎她受了伤。
“还好伤口不算深,你不要动,坐在这等我一下。”他说完立刻起身。
钟晴怔怔看着他身影。通常这时,受伤人会听到一句“怎么这么不小心”,虽然是担心,但也是批评和埋怨。
可他没有。他不批评埋怨她粗心,他只关心伤口要不要紧。
……他这人怎么这样?这叫别人怎么抗拒得了他?
钟晴用没受伤的手按住心口,去压里面的怦怦心跳。
乔明轩很快回来,手里提着药箱。
他重新在地毯上坐下,打开药箱,拉过她受伤那只手,用消毒水给她处理伤口。
用绷带把手指细致包好后,他抬眼看向她。
她也正怔怔地看着他,眼神迷茫又无措,像个迷路在丛林里找不到方向的小孩一样。
这一秒他受到她眼神的蛊惑。
他再也忍不住,探身向前,吻住了她。
她迷茫地承接,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两手不由自主握成拳头。伤口被触动,微痛下她猛然清醒。
她一把推开他。
她惊惶地张大着眼睛看着他,语无伦次地问:“你不是警告过我,不许喜欢你?你还说就算我喜欢,你也不会回应我,还会让我另谋高就从辛行走人?那你刚刚在做什么?”
乔明轩看着她,目光深深,声音微哑。他对她说:“是我错了。”
钟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很委屈。
他不准她喜欢,她就不能喜欢。他说他错了,他就可以突然吻她。
她闭上眼睛,深吸口气。
可是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弄清楚。
她再睁开眼睛时,表情严肃,甚至沉重,问乔明轩:“我再问你一次,你知道一程制品这个公司吗?”
她发现,不仅她在颤,连她的声音也在颤。她想知道答案,又怕等下听到的答案是自己不想听到的那种。
乔明轩看着她,半晌后,轻轻答:“知道。”
钟晴有些坐不住,向后靠在茶几上,撑住自己的背。
“你知道一程制品的老板易强,因为融资失败,走投无路自杀了吗?”钟晴又问。
她希望看到他摇头说,不知道。
但他偏偏回答:“知道。”
钟晴深吸口气,又问:“那你,在一程制品融资失败这件事情里,有没有什么觉得愧疚的地方?”
乔明轩看着她,目光沉静,答:“有。”
钟晴觉得头晕目眩,她抬手架在茶几上,撑住自己额头。
乔明轩伸手想要扶她,被她躲开。
缓了会,她抬起头看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该问什么,思绪像阻塞在脑子里。
这次轮到乔明轩问她。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一程制品,你到底是谁?你一开始就刻意接近我,是为什么?”
钟晴笑起来,笑得惨惨的,叫人心疼。
“因为一程制品的老板易强,就是我的资助人,没有他我根本没有书读,根本没有今天可以做都市白领的人生,我可能早已经饿死在穷困的小山村,就算没饿死,也是被嫁给一个不知道什么样的人,被迫生一堆孩子,没有尊严和未来地继续贫穷地活下去。我到底是谁?我就像易强的另一个女儿。”
“你呢,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刻意接近你?”钟晴双手握拳,已经在尽量控制情绪,但依然红了眼眶。
乔明轩看着她,语气几乎有些沉重:“是觉得一程制品融资失败和我有关,所以你带着目的来到我身边,然后,等找齐证据为易强报仇吗?”
钟晴笑起来,泪水一下从她眼眶里滚落。
她流着泪笑着,一眨不眨地凝视他,对他摇摇头:“不,你想错了。我不是为了找你报仇才到你身边。”
她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含泪绽放的笑容在这一刻散发着柔婉的光韵,她声音微哑,一字一顿,字字清晰,告诉他说:
“恰恰相反,我凑到你身边,是为了报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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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钟晴的话,乔明轩一时怔住,愕然得说不出话来。
可仔细想,钟晴有时给他的感觉是很奇怪,让他曾经怀疑过,她以前,是不是就见过他?32
“能告诉我,你所说的报恩,是怎么回事吗?”他尽量隐忍下迫切情绪,轻声问她。
钟晴擦去眼泪,先向乔明轩再次确认:“在一程制品融资失败这件事里,你的愧疚和易叔叔自杀,有直接关系吗?”
乔明轩摇头:“我和易强先生不认识,没有过接触,也无任何直接间接的联系。但我和它的竞品公司量发制造有过一点间接的接触。”
听到量发制造,钟晴直接问:“你有没有帮量发制造撬走一程制品的投资人?”
乔明轩再次摇头:“没有。”
“那你为什么会在整件事里觉得有愧疚?”钟晴忍不住问。
“这件事来龙去脉说起来很复杂。我先跟你保证,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一程制品和易强先生的事,我的愧疚是源自于和量发制造的那一点接触。具体的东西等下我一定仔细讲给你听。那么现在,能不能先告诉我,你接近我是为了报恩这件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乔明轩声音郑重,语气中甚至含有祈求。
看得出,这疑惑着实在煎熬他。
难得他有露出这样情绪的时候。
钟晴叹口气,说声好。
在乔明轩的疑惑里,她把一切缘由娓娓道来,说给他听。
“我的资助人易强,他跳楼自杀后,他妻子程素怡一直精神恍惚。有天下着很大的雨,她失了神似的往马路上走,结果被车撞倒了,被人送去医院抢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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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晴告诉乔明轩,那时她正在券商投行实习,突然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
有护士通知她,程素怡出车祸进了医院,手机里第一个就是她的号码,因此联系她并通知她赶快过去。
她当时就慌了神,立刻往楼下跑。
跑到大厦外面,雨下得很大很大,她怎么都打不到车。
她其实很少哭。但那天真的急得哭出来。
好不容易看到路边停下一辆车,黑色的高级轿车,看起来绝不是快车专车一类。
停在这样的写字楼外,那一定是哪位精英才俊的私人座驾。
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能厚着脸皮试一试。于是她顶着雨走上前去,拍打驾驶室的玻璃窗。
窗子落下去,来不及看清司机的样子,她只顾双手合十地拜托。
她对他恳求,能不能帮忙让她搭车。
她当时已经被雨浇得浑身湿透,头发一缕一缕,滴着水,黏在额前脸上,她狼狈得叫人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等待他回答时,她拂开眼前的雨水,看清了司机的样子。
没错,是个精英才俊,他戴着银灰边的眼镜,很儒雅斯文,但也透着疏离和距离感。
她很忐忑,怕他张口时是拒绝。
她马上再次恳求他:我的家人出了车祸,现在正在医院抢救,我实在打不到车,求求您帮帮我,拜托了!
下一秒,他开了口。声音不热情,一如他本人气质,温润中透着冷淡。
但他说:上车。
她要怔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恳求被通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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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晴看着乔明轩,又哭又笑地说:“你还记得吗?这个人就是你。你曾经在大雨滂沱的一天,帮助了一个很狼狈的人,你让她上车,丝毫不在乎车子里的真皮座椅会被弄湿弄脏。”
乔明轩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天,是有那样一件事。
那阵子他经常去苍石大厦开会。
苍石隔壁大楼就是钟晴实习的券商投行。8
那天他也是开完会正准备走,突然被人拍了车窗。
他落下玻璃,看到一个被雨水冲刷得非常狼狈的女孩,头发黏在脸上,样子都看不清。
她快哭了一样,或者已经哭了,恳求他帮忙,送她去医院。
他想到这一带平时就不太好打车,遇到雨天就更加难了。
于是对女孩说,上车。
他把她送到医院。她对他道完谢,飞快下车,一下子就跑没影了。
连把手机落在副驾座位上都不知道。
他想了想,把车停进停车位,拿着她的手机追进医院。
想起她说,是家人出车祸被送进医院,他立刻打听这样的病患现在在哪里抢救。
得到答案后,他拿着她的手机去找她,打算物归原主后就离开。
结果他找到那女孩时,她正搂着她已经崩溃的妹妹安慰着,她极力地稳住自己,一边安抚妹妹,一边和医生沟通。她像个顶梁柱一样。而她自己的身体也在颤抖,却没人能顾及到她,连她自己也要忽略自己的这点脆弱。
他在那一刻,竟仿佛看到他自己。
不是不想依靠别人,是无人可依靠,于是只好自己坚强起来。
不是不想有人陪伴,是需要陪伴的时候,没人能给他陪伴,于是只好自立起来,划出界限,好像自己根本不需要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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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钟晴身旁,看着她的眼睛,乔明轩对她说:“在那一刻,我决定帮那个瘦削得好像随时快要站不住又始终努力站得直直的女孩,帮她尽量做点什么。”
钟晴也看着乔明轩,眼底滚出一串泪珠。她鼻音重重地说:“你之后可不是只帮我做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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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医生告诉钟晴,程素怡失血过多,必须输血。但血库里的血告急,需要家属献等量同型血,以血换血来输。
可易澄澄和她的血型都跟程素怡的B型血不匹配,她们两个的血换不来需要的B型血。亲戚朋友在易家倒下时就已经做出避之不及的鸟兽散。一时间她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易澄澄崩溃地瘫在她怀里哭。
她要一边承受黏湿衣服的冰冷,一边安抚易澄澄,一边跟医生商量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她感觉天要塌了一样,自己马上就要被压死了,她绝望得快要没办法呼吸。
就是这个时候,有人轻拍她肩膀。
她扭头看,是他,那个送自己来医院的好心人。
他说他听到刚刚医生说的话,他自己和病重患者是相同B血型,他可以帮忙献血。
她当时觉得,他像在发光一样。他像上天派下来的救世主一样。她觉得天塌不下来了,她又能呼吸了。
而他做的,还不止这些。
他甚至在献血之后,又帮忙付了一部分医院的费用——她把自己所有的钱都交出去,还是差了一大截。他没说什么,直接帮她垫付了。
做完这些,他转身就走,不留任何功与名。
她还是在他刷卡签单的时候看到,他的名字叫“乔明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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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明轩问钟晴:“那位长辈,后来救活了吗?”
钟晴摇头:“没有,虽然我们做了那么多,可她实在伤得重,她自己又放弃求生,最后还是走了。”
乔明轩轻轻地“啊”了一声,遗憾又惆怅。
“把素怡阿姨的身后事处理好,又把精神崩溃的澄澄安顿好,我开始在附近大厦里打听‘乔明轩’这个人。”
“后来我终于从苍石大厦的大堂前台那打听到,‘乔明轩’这个人,在一家叫辛行资本的FA机构工作。我那时已经接到实习券商的录用offer,但我还是决定,放弃券商投行,到辛行资本去。”
“我想到‘乔明轩’身边,我想找机会报答他。”
钟晴看着乔明轩,掷地有声地说。她眼底亮亮,眼神清澈,神色虔诚而庄重。
她让乔明轩知道,她接近他的目的,没有心机和算计,没有阴谋和诡计,只是纯粹地想要感恩。
乔明轩看着她,只觉胸口感情泛滥激荡,再难自已。
他兜住她后脑和肩背,拢她进怀里,再次低头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