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你小叔不管你,我这个未来的婶婶却不能不疼你,侯公公,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好好伺候宁小姐?”
侯公公弓着腰,堆着满脸的褶皱挤出笑容:“是,老奴领命。”
说完,李云裳带着人浩荡离去,院子内只剩宁婉婉和侯公公。
“不……你别过来……”
宁婉婉连连后退。
人群散去,侯公公立即挺直了腰杆。
“宁小姐,让老奴来帮您吧。”
干枯的手朝宁婉婉抓来,与前世如出一辙的表情和动作!
“滚开!”
宁婉婉吓得立马把手里的恭桶刷子狠狠砸在了侯公公脸上,拔腿就跑。
“小贱蹄子,还敢扔我,等我抓住你,有你好看!”
侯公公被砸得一个趔趄,恼羞成怒地追了上来:“你以为谢九钦还会护着你?他已经把你送给咱家折腾了。”
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地刺入宁婉婉心头。
她慌不择路,脑海中闪过前世的种种,难道这一切又要重演了吗?
她拼命地奔跑着,但侯公公却像鬼魅一般紧追不舍。
在绝望之际,她闪身躲进了佛堂,关紧大门,她用力扛起门栓,将门死死卡住。
“蠢货,你关上门就没事了,还不是让我瓮中捉鳖?”
侯公公尖细的笑声,刺得宁婉婉一阵阵绝望。
她连连后退,不慎撞翻了一旁的烛火,火苗点燃经幡,火势瞬间蔓延,整个佛堂被熊熊大火包围。
“咳咳——”
浓烟呛得宁婉婉止不住咳嗽。
外面有豺狼,里面是火海。
她满心绝望,进退两难。
绝望之际,她转身瞧见了菩萨低眉,那尊菩萨面容慈祥,眼神悲悯,仿佛正穿过火光,静静地注视着她的苦难。
宁婉婉苦笑着跪倒在佛前,眼中噙着泪:“菩萨,如果我的重生是为了今天,那么这样的重生,不要也罢……”
大火越来越烈,浓烟刺得呼吸如刀割,烈火也烧得她止不住发颤。
前世今生。
她想起了很多人,爹娘,卫岑,还有谢九钦……
爱错一个人,毁了她两辈子。
若是早知道当初相遇是这个结局……
面前的佛像已经一片模糊,宁婉婉缓缓闭上双眼,两行清泪混合着烟尘滑下:“佛啊,若有来生,愿我和谢九钦早也不要相遇了。”
此刻,京都王府。
谢九钦忽得一阵莫名的心悸。
“啪嗒!”
毛笔的一滴墨悄然滴落,在洁白的纸张上晕开。
他如梦初醒,目光落在纸上,那满页的名字——宁婉婉。
一遍又一遍,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
谢九钦眉头微蹙,揉皱纸张,将他们扔进了茶炉的火焰里。
火舌瞬间将宁婉婉的名字吞噬。
他放下笔,起身出门透口气。
但不知不觉,却走到了栖风阁。
栖风阁中,事物如旧。
卧房正中央,悬挂着一幅宁婉婉的画像。
他唇角不自觉浮现出一丝笑容,这是宁婉婉十三岁时,他亲手为她画的生辰礼。
画上的少女明媚动人,发间的蝴蝶发钗更显灵动可爱,谢九钦曾答应过她,每年生辰都送她一支蝴蝶发钗。
他的指尖情不自禁地抚上自己的唇,恍惚中再次感觉到宁婉婉唇瓣的温软。
他眼色一暗,这时,屋外传来急促通报——
“王爷不好了!”
一名侍卫急匆匆地跑到谢九钦身前跪下,面色苍白,焦急道:“贞女堂佛堂起火!宁小姐还在里面!”
这通话如惊雷炸响,谢九钦面上的冷静自持荡然无存。
心像是被人狠狠揪住:“备马!即刻去贞女堂!”
……
快马加鞭,一路疾驰。
谢九钦纵马赶到山脚下,抄了近道,从贞女堂后山的悬崖,攀越上山。
落在贞女堂后门,他正要冲进去,却兀地发现后门站着李云裳。
“你亲眼看见宁婉婉死了?”
李云裳轻飘飘询问,仿佛死的只是一只小蚂蚁。
谢九钦心头骤沉。
“公主殿下,老奴亲眼看着,佛堂那么大的火,她定然是活不成了。”
“她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早该死了,也幸亏她自己惹得九钦厌弃,被送来这,要不然我们还不太好下手。”
“是,谁不知道殿下和王爷是天赐良缘,都是那小贱人没眼色,她若是乖乖从了我也就罢了,偏偏还要跑到佛堂去把自己烧死。”
说着,侯公公话锋一转:“殿下,若是王爷日后怪罪……”
“放心,宁婉婉都已经死了,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会知道?”
“该死的是你们!”
谢九钦再也听不下去,一脚踹翻侯公公,他面色阴郁,满身杀气,看向李云裳的目光中不带一丝感情。
“你们最好祈祷婉婉没事,否则,我定要你们陪葬!”
顾不上这两人的惶恐,他迫不及待冲进屋,疯了一般冲向佛堂。
胸腔钝痛,心跳如擂鼓,恐惧和不安不断蔓延,他无法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婉儿,你一定要活着!
小叔错了!
小叔以后一定依你,再也不让你离开我身边……
一步,两步,十步……
他终于赶到了佛堂,眼前的一幕却让他心如刀绞——
只见废墟上,一具焦黑的尸体微低着头,虔诚跪拜,那头上,正戴着谢九钦无比熟悉的蝴蝶金钗!
谢九钦站在废墟前,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他的目光落在佛前跪坐的身影上,发间的蝴蝶金钗闪烁着微光,那是及笄礼上,他亲手送给宁婉婉的。
当谢九钦意识到这一切时,他的瞳孔瞬间收缩,心脏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揪住。
“婉……婉儿?”
他的身体猛地僵硬,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抿,肩膀在月光下微微颤抖,仿佛在努力控制着自己即将崩溃的情绪。
双眸中的光芒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黑暗和绝望。
谢九钦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痛楚,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崩塌。
“王爷——”
没理会随从焦急地呼喊,他踉跄着上前,嘴角缓缓溢出鲜血,滴落在面前的土地上,如同他心中的血泪一般,破碎而无力。
身体在颤抖中逐渐失去了力气,他颓然跪倒,却依旧挣扎着,抱住了宁婉婉的遗体。
“婉儿别怕,我带你回家。”
谢九钦深吸一口气,轻轻抱起她,他的身体在颤抖,却还是强撑着站起来,踏着月光一步步离去。
夜风呼啸,吹动他的衣袍。
栖风阁中,檐角风铃动。
宁婉婉的棺椁停在府中三日,谢九钦在她棺前枯坐了三日。
他眼底青黑,眼中布满血丝,下巴上是一片新长出来的青黑色胡茬。
看着那口黑沉沉的棺材,他心如刀割,眼中充满了深深的自责和懊悔,每一声呼吸都带着无法言喻的痛苦。
“婉儿,是我错了。”
谢九钦呢喃着,声音颤抖而微弱。
“如果我没有将你送走,你就不会置身于危险之中,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的双手紧握成拳,骨节发白,眼眶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我没有照顾好你,有负宁大哥和嫂嫂的嘱托,他日九泉之下,亦无颜相见,婉儿,我会用我的余生来弥补。”
说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婉儿,你在天上一定要看着我,我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过你的人。”
“王爷,婉小姐该下葬了。”
听着下属的提示,谢九钦缓缓起身,双腿因久坐而麻木,他站立不稳,身旁的下属扶住了他。
“王爷节哀,婉小姐在天之灵,不会愿意看到您现在这样。”
谢九钦苦笑着垂下眼帘,轻声说:“走吧。”
细雨纷飞,傩舞开路。
谢九钦一身缟素,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头,宁婉婉的棺椁上盖着洁白的丝绸,一支队伍如同一条沉重的河流,寂静地穿过京都。
“凌王府的小姐,烧死了。”
“真可惜啊,刚及笄的姑娘。”
两旁百姓的议论声传入谢九钦耳中,他目光哀恸,眼前的视线逐渐模糊。
是啊,他的婉儿还那么年轻,本该有大好的未来。
行至东山,棺椁下葬。
谢九钦站在一旁,静静地注视这一切。
看着侍从将宁婉婉的棺椁小心地放入墓穴中,然后用手中的铁锹铲起一旁的沙土,一层又一层地覆盖着,他那双沉如死水的眼,泪光闪动,低喃着:
“婉儿最爱热闹。”
婉儿最爱热闹,却被谢九钦留在了荒芜的东山上。
山坡上,一座小小的新坟静静地矗立在落日余晖中,它望着京都,也望着凌王府。
回到凌王府。
谢九钦将自己锁进了酒窖,那日的争吵声犹在耳畔,宁婉婉的绝望和痛苦却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婉儿,是我太自私了。”
三日来,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及笄礼上,他答应了卫岑的提亲,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他仰头喝了一大口酒,面色微红。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却又不甘心把你交给旁人,婉儿,是我错了。”
熟悉的梨花香在酒窖中散开,满地散落的酒坛和谢九钦一样,颓废地倒在地上。
他半合着眼,恍惚中听到了一阵娇俏的呼唤:
“小叔,小叔醒醒?”
“婉儿……是你吗?”
谢九钦朦胧地睁开眼,入目是一张明媚的笑脸,他不自觉勾起唇角,朝着眼前的幻影伸出手,想要再触摸少女的脸颊。
可惜梦碎了。
谢九钦陡然惊醒,怅然若失,他望着空无一物的掌心低声呢喃:“婉儿,你在怪我吗?”
他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出了酒窖。
门外,是焦急等待着他的侍卫。
“王爷,您没事吧?”
侍卫满眼关切,而谢九钦只是轻轻抬手,止住了他向前的步伐。
“我没事,我要知道,婉儿在贞女堂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
侍卫领命,纵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谢九钦仰头看着夜空中的一轮弯月,语气很轻,却透着坚定。
“婉儿,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翌日清晨。
关于贞女堂残害朝中官员女眷的奏疏递到了皇帝案头,当日下午,凌王谢九钦带人将贞女堂团团围住。
贞女堂堂主跪在谢九钦脚下,凄凄哭诉:
“王爷,我们做这些事也都是京中的贵人们授意的,而且、而且我们不曾打骂过婉小姐,还请王爷明察。”
她跪伏在地上,白衣胜雪,心如蛇蝎。
谢九钦没有理会她的哭诉,只是看着属下拿着名册,一个一个对人。
不多时,护卫匆匆跑到谢九钦身前,行礼禀报:“回王爷,堂中一共一百四十三人,少了一个户部尚书家的庶女。”
说到这里,堂主面上闪过一丝紧张。
谢九钦冷冷地睨着她问:“人呢?”
堂中众人面面相觑,纷纷低下了头,见此,谢九钦冷笑一声:“不说?好啊,押回牢里,大刑加身,我看你们说不说。”
他低着头,满脸阴郁,气势骇人。
一直跟在堂主身边的姑娘顿时跪了下去,连声讨饶:
“王爷我说王爷,那个庶女,砍柴时掉下山崖摔死了,我们没找到尸体,也不敢跟她家里人说,真的是意外,求王爷饶过我们!”
谢九钦冷笑一声,挥了挥手。
“把这里的人,一个不少的押回京都候审,至于这地方,烧了吧。”
此令一出,侍卫们动作飞快,待谢九钦下山之时,整个贞女堂已经燃起了一片火光。
火光掩映中,谢九钦一张冷峻的脸上,没有半点情绪波动。
“叩、叩、叩”
夜色下,公主府响起沉重的叩门声。
“谁呀?”
门房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沉重的大门打开了一条缝,睡眼惺忪的门房,看到孤身前来的谢九钦,顿时一个激灵,作势就要关门。
来不及了。
谢九钦手中剑已出鞘,“铮”的一声横在了门房颈间。
他身上杀意太重,眼中闪烁着决然的光芒,径自穿过一道道回廊,无人敢上前阻拦。
“你来了。”
主院中,李云裳端坐廊下,她的脸上带着一贯的高傲和冷漠,只是袖中发抖的手暴露了她此时的恐惧。
她知道,谢九钦今夜敢一人一剑闯入公主府,恐怕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全貌,再怎么解释都没有意义。
谢九钦手持长剑站在门前的空地上,晚风吹动他素白的衣衫,像夜晚扬起的招魂幡。
“本王来此,向殿下讨个说法。”
他的声音很平静,吹散在夜风里,掀不起一丝波澜,却让将他团团围在中间的公主府侍卫们冷汗直流、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刀剑。
“谢九钦,你要想清楚,我可是大殷的公主!”
李云裳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她紧紧抓住了椅子扶手,身体微微前倾,试图唤回谢九钦一点理智。
“你若是想要说法,我可以给你,来人,把侯公公带上来!”
随着李云裳一声令下,一个血肉模糊的老太监被人拖了上来。
血迹在他身后一路蜿蜒,而他早已出气多进气少,割掉舌头的口腔中发出“嗬、嗬”哀嚎。
谢九钦瞥了一眼不人不鬼的侯公公,转而看向李云裳,语气平静:“殿下,您给的说法,本王不满意。”
李云裳脸色大变,慌忙向后退去,大声呼喊:“拦住他!快拦住他!”
兵刃相接,公主府内乱成一团,剑光与呼喊声交织成一片。
谢九钦剑法凌厉,招招致命,试图阻挡他的侍卫接连倒下,雨水混合着血水,流了一地。
他提着滴血的长剑,一步步走向瑟瑟发抖的李云裳,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一声怒喝:
“九钦,住手!”
匆匆赶来的皇帝,看到公主府混乱的场景,面色铁青,冷声下令:“九钦,把剑放下。”
谢九钦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剑身滴落的血迹在地上汇集成一团,他眸光震颤,死死盯着李云裳。
而后者惊魂未定,快步躲到了皇帝身后。
皇帝深吸一口气,不顾身旁大太监的阻拦,走到了谢九钦面前,亲手夺下了他手中的长剑,沉声道:
“九钦,逝者已矣,你便是如何难过,也不能在公主府大开杀戒,你这样做,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叔父?”
叔父?
谢九钦垂下眼帘,遮蔽了眼中那一闪即逝的晦暗,他的父亲的确与皇帝结拜,可那除了猜疑和忌惮又换来了什么?
剑已脱手,他的手臂无力地垂着,方才的凌厉一去不返,只剩颓然。
“臣,知错。”
他缓缓跪倒在皇帝面前,头垂得很低,旁人看不清神色,但他眼中分明是极力隐忍的恨意和锥心刺骨的痛。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周围的护卫退下,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九钦,命令道:
“凌王夜闯公主府,朕恕其狂悖,责令其禁足三月,罚俸半年。”
皇帝观察着谢九钦,许久,见他没有异议,又俯下身,和颜悦色地去扶他,变回了那副温和宽容的长辈模样,语气关切:
“九钦,朕知你心中哀痛,回去好好休息吧。”
而谢九钦却跪在地上没有动,他低沉的声音有些哑:“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解除我与殿下的婚约。”
闻言,皇帝的眉头深深蹙起,腰背再度直了起来,又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帝王。
“九钦,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已死之人,放弃和裳儿的婚约?”
“是,臣与殿下已生嫌隙,婚约不除恐成怨偶。”
谢九钦腰背笔直,不卑不亢,语气决绝,皇帝叹了口气,看着李云裳摇了摇头,终于说道:
“也罢,你们的婚事就此取消吧。”
……
从公主府回来以后,一连半月,谢九钦终日泡在酒窖,醉生梦死。
仿佛只有喝醉过去,才能再见到宁婉婉。
是夜。
“吱嘎——”
谢九钦提着酒坛,摇摇晃晃地推开了栖风阁的院门。
里面的花草摆设一切如旧,院里的下人还像往常一样打扫着庭院,院中一切,都与宁婉婉在时别无两样。
他提着酒坛,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下,月华如水,他提着酒坛,醉人的香气扑面而来,他却顾不及细品。
一口又一口,烈酒入喉。
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恍惚间,他看到宁婉婉就坐在自己对面,托腮看着他。
“小叔,你是不是又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啊?怎么喝这么多酒?”
谢九钦怔愣一瞬,眼眶忽地红了。
“婉儿?你来看我了。”
他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却没敢再伸手触碰她,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虚影,那都是宁婉婉尚在时的样子。
夜深了。
谢九钦醉倒在石桌前。
“救命!有没有人?救命!”
梦中,熊熊的火焰吞噬着一切,热浪滚滚而来,少女的呼救声格外清晰。
他顾不上越烧越旺的火势,拼尽全力,撞击着那扇紧闭的门,可无论他用什么方法,那扇门始终纹丝不动。
“婉儿!婉儿你别怕!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他纵身跃上房顶,掀开瓦片,火焰涌出灼烧着他的皮肤,而他却像感觉不到痛楚。
穿越火海,每一步都充满了艰难和危险,而他挣扎着,从未放弃。
可当他走进,透过烟雾,却看到——
宁婉婉苦笑着跪在佛前,郑重许诺:“若有来生,愿我和谢九钦早也不要相遇了。”
烈火焚身的痛如有实质,无论他如何努力,始终无法到达宁婉婉身边。
眼看着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谢九钦慌乱地伸出手,焦急呼喊:“婉儿!婉儿!”
可宁婉婉只是跪在佛前,没有再看他一眼。
手臂被烈火吞没,谢九钦猛然惊醒,他睁开眼,皱眉揉动着酸麻的手臂,眼中一片哀痛。
与此同时。
一辆前往北地的马车上,裹在毯子里的少女悠悠转醒,她的嗓子嘶哑得说不出话,只能皱着眉头用手比划。
“水?”
陪在她身边的少年很快读懂了她的意思,小心地搀扶起她喂了水。
少女缓缓吞咽,这个过程似乎极为痛苦,她半张脸上都是烈火灼烧的伤口,瑟缩着靠在少年怀中。
少年轻轻抱着她,如同呵护一件珍宝。
“婉婉,翻过这座山,就要下雪了。”
五年后,京都街市。
“听说了吗?大名鼎鼎的婉老板要来京都开商号了。”
“真的假的,你说的可是传闻中富可敌国的婉老板?”
“那当然,除了她还能有谁?”
谢九钦坐在明月楼二楼的雅间里,端着酒盏,静静听着底下人的议论,狭长的眼眸目光深邃,唇边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一晃五年过去,凌王府的酒窖早就空了。
幸好,宁婉婉曾手把手教过明月楼掌柜酿酒的技巧,他现在才能勉强喝到相似的味道。
“王爷,陛下请您进宫,好像是为了公主的事。”
身旁的侍卫上前,俯身在谢九钦耳边低语了一句。
“知道了。”
谢九钦垂眼应了一声,面上那股笑意荡然无存。
他一挥衣袖,站起身,还不忘吩咐:“把酒带走。”
……
另一边。
北地严寒,宁婉婉裹着狐裘大氅,由侍女搀扶着下了马车。
跟在她身后的,是绵延数里的车队。
城楼上的士兵一看见她,就高兴地挥舞旗语,还不忘回身大喊:“快去告诉将军,夫人来了!”
宁婉婉刚进入军帐不久,火都还没烤热,帐门就被人从外面掀开,一个高大的身影逆光走来。
下一秒,天旋地转,宁婉婉落入了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
“阿岑!”
宁婉婉一声惊呼,语气嗔怪,柔软的掌心刚落到来人的胸膛上,就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捉住,看起来更像撒娇。
卫岑眉骨上新添了一道疤痕,宁婉婉抬起指尖轻轻抚摸着,面露关切:“怎么搞成这样?”
“小疤,不碍事,丝毫不会影响我的俊美。”
他下巴上有一层细密的胡茬,搁在宁婉婉颈间,刺痒得她咯咯直笑,连连去推他的头。
“好了,别闹了,你的身量怎么窜得这么快?每次见你都好像大了一圈。”
闻言,卫岑起身,单手托着宁婉婉转了个圈,邀功似的炫耀着。
“夫人养得好。”
“好啦,快放我下来。”宁婉婉搂着卫岑的脖子,轻拍他宽厚的肩膀。
卫岑叹了口气,默默将她放了下来,语气委屈地小声嘟囔:
“生分了,不给抱了。”
宁婉婉仰头看着卫岑,原本她还能到他的肩膀,可这几年他越长越快,现在她抬起头,就只能平视他的胸膛。
偏他这么大个人,还总像小孩子似的委屈撒娇,叫她无法招架。
“好啦,我有事要跟你说。”拉着卫岑的手坐下,宁婉婉直视着他的双眼,缓缓开口:“阿岑,我要回京都去。”
一听宁婉婉要回京都去,卫岑顿时急了:“回京都?你自己吗?为什么?”
宁婉婉点点头,握住了卫岑的手。
“阿岑,这些年的生意我从北地做到江南,一是为了赚钱,二是为了收集消息。”
“你既已知道你父兄的战死另有蹊跷,而我也知道爹娘的意外其实是人为,那我们对京都就不能一直是聋子、瞎子。”
“阿岑,我们早晚都要回去。”
卫岑吐出一口气,一向明亮的双眼暗了下去。
“我知道婉婉,我只是怕李云裳和谢九钦,不会轻易放过你。”
闻言,宁婉婉安慰似的拍了拍卫岑的手,唇边勾起一个温婉的笑。
“不怕,他们认不出现在的我。”
皇宫,御书房。
谢九钦走进御书房时,皇帝正坐在书案前批阅奏折,见他进来,忙挥手让他坐下,语气亲切。
“九钦啊,你可有阵子没到朕这里来了,你小时候最爱缠着朕陪你玩,快坐,朕命人准备了你喜欢的糕点。”
“谢陛下。”
谢九钦恭恭敬敬地行礼谢恩,皇帝手中的笔却是一顿,他叹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将笔搁下,望向谢九钦,声音平静而深沉,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威严。
“五年了,九钦可是还在怪朕?”
“微臣不敢,君君臣臣、礼不可废,不知陛下此次叫臣前来是有何事?”
谢九钦平静的语气中带着疏离,维持着表面上的君臣之礼。
见此,皇帝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重新拿起了笔,继续在奏折上批批改改。
“也罢,那朕就直说了,事情已经过去五年,裳儿她也知错了,这么多年,她一直对你痴心不改,你真的不打算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婚事吗?”
谢九钦深吸一口气,薄唇紧抿,平复着自己内心的情绪,缓缓开口:
“臣与殿下,绝无可能。”
或许是这五年中听到了太多拒绝,皇帝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他的拒绝似乎也早在意料之中,只是叹了口气,抬眼看向他。
“也罢,朕听说有位江南来的富商,富可敌国,北地连年征战,国库空虚,等他到了京都,你替朕去找他谈谈。”
谢九钦听懂了皇帝的暗示,点头应下。
“臣领旨。”
离开皇宫时,谢九钦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毕竟,大殷尊贵无两的凌王,背地里其实一直都在帮皇帝做这些见不得光的脏事。
算计一个小小的商贾罢了,实在算不上稀奇。
一月后。
京都最大的珠宝行白玉京盛大开业。
“请大家排好队,凭券入场!”
白玉京,光是入场就需要五两金购买入场券,好多人连入场的资格都没有,偏偏他们前期噱头给得足,不少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姐都以此为荣。
“哟,王夫人,怎么?您买到入场券了?”
“没买到还不能看热闹吗?”
开业当天盛况空前,即便是没有入场券,不少人也堵在外面,准备看看这江南来的婉老板,是怎么把生意做到如此地步的。
谢九钦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人山人海的场面。
他坐在对面茶楼上,看着底下人头攒动,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挥手叫来了随从。
“阿竹,给本王弄张入场券,本王也想看看,这婉老板到底是什么来头。”
阿竹应声而动。
谢九钦抿了口茶,看着白玉京的蝴蝶徽记双眼微眯,陷入了沉思。
不多时,随从再度折返,手上多了一张烫金蝴蝶请柬,谢九钦捏着那张薄薄的请柬,唇边勾起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走吧,我们去会会这位江南来的婉老板。”
说完,他站起身,单手背在身后,带着一众随从走下了茶楼。
两旁的官员和百姓纷纷给他让开一条路。
谢九钦进入商行,才发现其内部别有洞天。
一楼摆设的珠宝玉器虽然珍贵,但只要肯花钱,终归是可以买到了,消费累积到一定水平,客人就可以通过大厅中间的升降梯前往二楼。
“哎哟,真不愧是户部侍郎家的夫人啊,真有实力,第一天就登上二楼了。”
“是啊是啊,你瞧瞧她,真威风!”
“这有什么?一层的东西我们多买几次,迟早也能上到二楼去!”
谢九钦仰头看了眼这座建筑,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一旁的阿竹惊讶出声:“十二楼,我的天呐,我听说从一层到二层要消费一千两呢,逐层加倍到十二层……这婉老板可真敢想。”
谢九钦敲了一下阿竹的头,淡淡道:“走,我们上去看看。”
“上去?去几层?”随从捂着头,两只眼睛睁得老大。
“老板在哪层,我们就去哪层。”
“十二楼?”阿竹发出一声惊呼,随即苦着脸劝道:“两百多万两,王爷,咱们哪有那么多钱啊?”
谢九钦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径自朝上走去。
大把的银子花出去,谢九钦如愿登上了十二楼。
有了他的登顶,底下的夫人小姐们愈发疯狂。
只有他身边的阿竹苦着一张脸,小声抱怨:“王爷,下个月王府不会发不出月例银子吧?”
有了前十一楼的铺垫,再看十二楼这镶嵌着各色宝石的白玉镶金蝴蝶大门,倒也没什么稀奇,反而显得有些俗套。
谢九钦站在门前,眉头微蹙,背在身后的手不住收紧。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门,大门就“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门前空无一人。
门两侧的守卫拦住了他的随从,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九钦微微一笑,抬步走了进去,黄金大门随之关闭。
十二楼中,层层垂幔无风自舞,鲜红如火,香雾缭绕,可以看出,这里的主人应当是个女子。
谢九钦脚步极轻,拂开挡在身前的垂幔,却几次发现自己似乎回到了原地。
“婉老板,本王诚心诚意地攀了十层塔,何故不肯相见?”
话音刚落,满室的垂幔顷刻间卷到上空,消失不见,眼前一片清明,一扇巨大的屏风之后,隐约透出一个女人的身影。
“身姿绰约,婉老板,是个美人。”
谢九钦看着屏风后的人影,笑不达眼底。
而那老板一开口,声音却像老锯拉树般嘶哑难听:“王爷第一日就上了十二楼,小女子实在惶恐。”
说完,谢九钦身侧的地砖下陷,“咔咔”几声响动之后,一把椅子浮了上来。
他唇角微扬,径直坐下,脊背挺直,从容不迫,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威严而不容置疑的气势。
“十楼往上不是一般的买卖,王爷想要什么?”
屏风后的声音再度响起,谢九钦的眼中早已没了笑意,他冷冷地注视着屏风后的那道身影,语调玩味:
“做买卖之前,本王有件事很好奇,还望婉老板解答一二。”
“王爷请讲。”
谢九钦一瞬不瞬地盯着屏风上的金丝蝴蝶刺绣,声音低沉,眼中隐隐闪过一丝期待。
“敢问婉老板的婉,是哪个婉?”
“呵呵呵。”
宁婉婉笑声低哑,谢九钦不悦地皱起眉头,还不等他发作,宁婉婉就回答道:“王爷这一路走来,难道没有看出来?”
“我这个婉,自然是叫人倾家荡产的婉。”
空气一瞬凝滞,谢九钦拊掌而笑,打破了沉默:“好一个倾家荡产,不知道在婉老板看来,钱财和性命哪个更重要?”
“王爷既然已经来了顶层,想问什么、想要什么,大可以直接开口,不必绕弯子。”
宁婉婉隔着屏风,看着外面那人的轮廓,眼中情绪复杂。
她是该恨他的,如果不是他,自己不会家破人亡、寄人篱下、横死荒野,可再次见他,宁婉婉的内心却出奇地平静。
“婉老板在京都搞出这么大动静,是为了什么?”
谢九钦深沉如海的目光一直落在屏风后的宁婉婉身上,似乎想穿过那层薄薄的屏风,窥见她的真容。
“做生意,我一介商贾女流,不为做生意还能为了什么?王爷总不会觉得我图谋不轨吧?还是……王爷以为是故人?”
听出她意有所指,谢九钦的脸瞬间冷了下来,声音里都带了几分森然。
“两国正起战事,婉老板刚好从北边来,若是解释不清,本王就只能请你移步刑房小叙了。”
“只怕到时候,无论你清白与否,这生意也都做不成了。”
宁婉婉听着他的威胁,面纱下的唇角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心道:“想不到他在家时一副温和有礼的样子,去了外面做的竟是这些威逼利诱的脏事,难怪能眼都不眨地送我入火坑。”
思及此,宁婉婉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谢九钦,我爹娘的死若是也和你有关,我必与你不共戴天。”
“婉老板怎么不说话?”谢九钦清冷的语调拉回来宁婉婉的思绪。
她深吸一口气,按下手边的机关,屏风缓缓降下,露出一袭红衣、面覆轻纱的宁婉婉。
谢九钦盯着她的脸,那股莫名的熟悉感一闪而逝。
“我看王爷今天也没有想好要做什么生意,不如想好了再来?”
宁婉婉站在谢九钦面前,直白地打量着他,五年了,他的样貌倒是没什么变化,不像卫岑,身量拔得快,皮肤也变黑了。
想到卫岑,宁婉婉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心想:“谢九钦花的这五十多万两,刚好给阿岑再添置些冬衣。”
谢九钦看着眼前出神的人,眉间隆起,语气淡淡:“那就请婉老板,近日不要离开京都,否则本王就还能想些办法让你走不了了。”
“王爷不必威胁人,小女行得正坐得端,反倒是王爷,满身阴郁,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
说完,不等谢九钦反应,宁婉婉就抬脚踩下了机关。
谢九钦身下一空,脚下的地面不断下坠,待他站稳已经回到了一楼。
阿竹看着突然出现的谢九钦,一双眼中满是好奇:“王爷,怎么样?”
“她骂我。”
说完,谢九钦双眼微眯,仰头看向顶层。
恰与红衣视线相对,谢九钦眼中闪过一丝愕然,口中喃喃:“这双眼睛……婉儿?”
下一秒,那道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原地,谢九钦怅然若失。
“盯紧这个婉老板,不管她有何动作,立即报我。”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无论宁婉婉出现在哪儿,身后都免不了跟着几条尾巴。
谢九钦似乎并不想瞒着她,眼线安排得光明正大,挽月商行四周也出现了几波只站岗不做生意的哨兵。
能发现这些人,倒不是宁婉婉有多机敏,实在是谢九钦这张脸太过招摇。
“凌王!是凌王殿下!”
“天呐,他看过来了,不会是在看我吧?”
以往他和公主有婚约,京都贵女对他可望不可即,现在他婚约没了,无论走到哪儿,身后都跟着一串呼声。
宁婉婉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东西放回到摊位上,转身朝船夫走去:“船家,去湖心岛。”
谢九钦注意到她的动作,立即拨开人群追了上去。
静湖之上。
两条小舟一前一后相伴同行。
宁婉婉坐在船头,余光瞥见身后的谢九钦,缓缓起身,转过头看向他。
“王爷整日跟着我,是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吗?”
谢九钦没有理会她话里夹枪带棒的暗讽,只是站在船头,扯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婉老板怎么知道,本王和你不顺路呢?”
湖心岛上有一处宅院,四面环水,出行只能依靠船只,是个清幽避世的好地方。
宁婉婉这次来,原本是想将这宅院买下,可有谢九钦跟着,她却是兴致全无。
夕阳洒在湖面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光影。
“姑娘,到了。”
船家撑着桨,稳稳地停在了岸边。
宁婉婉提着裙摆,刚要下船,面前就递来了一只骨节分明、白皙如玉的手。
这只手,她曾握过无数次。
谢九钦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想要扶她下船,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可伸出的手又不好直接收回,两人僵持着。
“多谢。”
风吹动宁婉婉脸上的面纱,嘶哑的声音溢出喉咙,她抬手搭上了谢九钦的手腕,轻巧落地。
一触即逝,腕上尚有余温。
谢九钦不自然地将手背到身后,摩挲着指尖,他大步走在前面,余光却总是不自觉地落在身后的宁婉婉身上。
宅院的主人出门迎接,视线在谢九钦和宁婉婉之间徘徊:“您二位是一起的吗?”
“是。”
“不是。”
听着不同的回答,主人家眼中疑惑更甚,但还是热情地将两人迎进了院中。
湖心岛不算大,整个院子占据了大半岛屿,院中楼阁精致,看起来是被人精心养护过的样子。
宁婉婉只是简单转了几圈,就签订契约,跟原主人买下了它。
谢九钦站在一旁,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轻笑道:
“婉老板买下这个宅院是要自己住吗?如此僻静的地方,若是碰到歹人,那可真是孤立无援啊。”
宁婉婉收好契约,折进袖中,透过面上的薄纱,可以看见她唇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她平静地回答:“那就有劳王爷,多派点人手。”
买下湖心岛,宁婉婉重新回到船上,准备折返回去。
天色渐晚,月华如练。
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一道黑影从水中跃出,如同鬼魅,直扑向宁婉婉。
“砰!”
一声巨响,黑影被击落回水中,激起一片浪花。
谢九钦稳稳地落在船头,挡在宁婉婉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