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小姐
「五分钟以后,我要把他从你身边带走。」
我和金小武的婚礼进行到一半,一个年轻神秘的女人不请自来。当着满场宾客的面,她抬手一指,声音颤抖着这样宣布。
被指着的那个「他」,是金小武,今天婚礼的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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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你五十分钟。」我说,「带不走你就彻底滚蛋,永远别再来烦我们。」
我叫张果壳。今天举办我和金小武的婚宴。
我们还没有领证,所以叫订婚宴也许更恰当。
说来也巧,我和金小武的关系也从一场婚宴开始。
不是亲人的,也不是朋友的婚宴。怎么说呢?我有一个隐秘的爱好。
换上像样的衣服,随便挑家豪华酒店,顺着婚宴的引导牌往里走,找个角落人不多的位置,你就可以直接坐下——在陌生人情感沸腾的婚宴上专心吃喝时,特别解压。
婚礼是世界上最容易隐身之所。没人会在大喜的日子里计较你有没有带邀请函。
主人太过于忙碌,来宾互分两方,看到不熟悉的面孔,都自然地以为是对方的客人。
只要你相貌普通,平日没人追着打听「那个美女是谁」,大可以放下心来浑水摸鱼。
我就是在一次摸鱼的婚宴上认识了金小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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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坐我左手边,我俩的筷子同时夹向最后一只油淋小鲍鱼。
目光交汇,他咽了口口水,最后还是把鲍鱼让给我了。
「你好,我叫金小武,在大学当老师。」金小武的瞳孔很黑,牙齿整齐洁白。
话音刚落,婚礼音乐突然奏响,灯光也随即暧昧起来,一时间我陷入恍惚,仿佛看到了大学时的男朋友万杨。
我喜欢万杨,他开朗单纯如夏天的风。可惜我们早就分手了。
分手那天他抱着我大哭了一场,问我分开的原因。我却像吞了鱼刺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金小武你好,我叫张果壳,做出版编辑的。」回过神来自报家门时,我注意到金小武浓黑的眉毛挑了一下,于是心脏又跟着轻颤了一次。
虽然正经大学中文系毕业,之后进了专业对口的出版社编辑部,但其实我上班的心情如上坟。
我不喜欢那些作者的稿子,简直就是狗屁;我也没啥朋友,同学聚会我基本不参加。
自从和万杨分手,两点一线、形单影只的生活,一转眼我已经过了快十年。
这时酒席接近尾声。
按照经验,结束前我得先离开,就像灰姑娘想要隐藏身份,必须得在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前离场一样。
我一直认为灰姑娘是故意丢下的水晶鞋,我给金小武丢下的是一张名片,上面有我的工作单位和微信号。
「大学老师,想要出书的话,加我哦。」
当晚他加了我。通过好友的第一秒,我就对他开启了分组可见的朋友圈,里面是精修过的从小到大的照片。
健身、读书、旅游、烹饪,已经三十来岁的我遇到合适的结婚对象,都会把这个朋友圈展示给他们看。金小武就是再合适不过的结婚对象,跟对方聊完以后我愈发确信这一点。
内心的骚动让失眠不请自来。
捧着手机翻来覆去,终于在又一次刷新时,发现金小武给我高中作文竞赛领奖的那张照片点了赞。
这张照片是很久前发的,也就是说,金小武得屏幕下拉好一会儿才能看到这里。
嘿,原来你也睡不着。我不禁莞尔。
然而奇怪的事情也是从那晚起,一个接一个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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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我在单位的快递。几单送到单位,门卫通知我去拿,去到那却发现已经被别人取走了。
一开始我以为是误取,但很快察觉不对:如果是被误取的话,只会拿错一件,怎么可能好几个包裹都被席卷一空?
没过多长时间门卫又来电话,快递被人送回来了。
心情瞬间阴转晴,搬着快递折返时,路过的同事瞪大眼睛:
「张果壳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啥?
刚才抱起箱子就走,对着电梯间的反光板,我才发现几个包裹箱另一面的异常。
瓦楞纸箱上有用黑色马克笔写下的「小偷」、「Theif」,歪斜的字体加上紧跟排列的感叹号,看起来格外愤怒。
我的手一抖,箱子差点摔在地上。
回到座位,刚想喝口水平复下心情,电话铃又响了。
没好气地接起,喂了好几声,对方却只有呼吸声。
「无聊。」正当我打算挂断电话时,话筒那边传来了沙哑的男音:
「Thief—thief—!」
伴随着恐怖咒骂的,还有那种倒抽气似的神经兮兮的笑,笑得我鸡皮疙瘩爬满手臂。
「是谁?」我扔下电话从座位上弹起,在同事惊讶的眼光中疯狂环顾四周。
是谁这么变态?是谁在找我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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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金小武吗?我第一个想到他,毕竟怪事是认识小武以后才发生的。
但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明显不是一个人。从小武和我目前的聊天状态来看,我们之间的好感正像藤蔓一样暗然滋生,他完全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倒是那几句英语,感觉特别耳熟。我突然想起来了,这不是指环王里咕噜姆的台词吗?有人把它录了下来,再在电话里播放,所以那个捣乱的人是男是女都不一定。
如果不是金小武,那难道是同事的恶作剧?
也不太像。
离家上大学那天起,我爸就嘱咐我低调做人的道理。小时候我没少见他揣着订单,在酒桌上点头哈腰的模样。
后来生意越做越有起色,在我们宜塘镇算是有钱人了,和气甚至谦卑的气息仍渗进他的每一个动作表情——搞不好也渗进了我的。
回想平时在单位的低调处世,我断定电话跟同事们无关。
几天后和金小武吃饭,电话里的隐身人自己出现了。
第一次线下约会,我俩都有些拘谨,金小武尤甚。
和网上热情示好的、一直缠着我问这问那的他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从等菜到开始动筷,只有我一个人在干巴巴地寻找话题。相对于我,他好像对食物更感兴趣。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见光死?我不甘心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眼角余光里,隔了几排的卡座位置,一个戴着墨镜和口罩的女人正鬼鬼祟祟看向我们这边。
「那边,那女人,是不是在监视我们?」盛汤时我抬眼,第三次撞到女人的凝视。我把勺子一放,直截了当地指向卡座。
「没有吧。」金小武的第一反应是否定,顺着我手指的方向跟那人对视时他的身体微幅抖动了一下,被我尽收眼底。
对方显然更慌张,拎起包就往我们反方向的出口跑去,慌张间脸还撞上了玻璃。
「啪」的一声脆响,好似在为我鼓掌。
金小武再回过头时,面部表情有些扭曲。
「我不认识她。」他说。
不认识就见了鬼了。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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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不欢而散,我们连手都没牵就各自回家了。
一回家就看到我妈的夺命连环call。
「怎么样?」听说我最近的对象是大学老师,家境也还不错,我妈像看到隧道出口的亮光,迫不及待地要把我这大龄剩女的货物给送出去。
我告诉她不怎么样,估计黄了。
「你看看你,从读书到工作,都三十多了还不让人省心。」一听没戏,她积压的失望又立即转化成怒气,「之前大学时候谈的那个男朋友,万杨?人不是蛮好,说分手就分手。」
万杨真的很好,分手后我再也没有遇过对我那么好的男人。
但大三时他竟然擅自主张,背着我联系高中同学,要给我生日惊喜。我当场就跟他翻脸了,吵了一架以后干脆分手。
「还不是你们的错。」我哭着说。
自从他们做了那件事,我就再也回不去高中时光,跟我镇里的同学也基本断了联系。
低调,务必低调,他们告诫我。我越缩越低,渐渐活成了隐身人。
听到我哭,我妈才冷静下来,但她还不死心:「一顿饭的功夫,有那么糟糕吗?」
于是我把这些天遇到的异常,还有今天吃饭被盯梢的不快统统倒了出来。
「跟我当年一样啊。」沉默两秒以后,电话那头喃喃自语。
如一阵清风拂面,我瞬间清醒了。
在遇到我妈之前,我爸其实已婚,感情这种事不分先来后到,不过这道理我爸的前妻不懂。
跟踪我妈到她的单位,盯梢我爸妈约会,甚至寻死觅活的——老家宜塘镇地方不大,所以这些事在我长大的过程中都渐渐刮进耳朵里。
「Theif—theif—!」脑中回想起诡异的电话录音。
第六感告诉我,电话的另一头是一个女人。今天餐馆暗中盯梢的女人。
她指控我是贼。原来在这段感情里,有可能我才是那个第三者。
不过,又怎么样呢?我爸妈如今感情和物质双丰收,我爸前妻的生活却是越过越差。
已经三十岁的女人不能再轻易放过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有人争抢,恰好说明资源优质。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刚才只流了几滴负气的眼泪而已,很快就干了。
「低调。」我妈回答,接着又反问:「喋喋不休的反义词是什么?」
「沉默不语?」
「耐心等待。」
放下电话,金小武的微信正好进来,屏幕在黑暗中闪着温暖的光:
「今天的晚餐很愉快。」后面附一个小心翼翼的笑脸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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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武身后女人的角逐正式开始。
第一回合应该算我赢,那脸撞玻璃啪的一声实在够响亮,金小武脸上的表情也暴露了他内心的摇摆。
用我妈的话来说,这个时候,沉住气最重要。
什么都不要问男方,他就会被女人的焦躁话语推着向我靠近。
直到对方再也按耐不住,现身的时候再一起算总账。
只是我没想过这场争夺战的战况会如此激烈。
截稿日已到,我对接的作者又鸽了我的稿子,催稿时对方还有嫌我不够专业的言外之意。
我气得浑身血液都在疯狂循环,很快发现自己又饿了。
路过一家正在举办婚宴的豪华酒店,脚就不自主地拐了进去,在来宾薄上签了假名以后,寻个边角位置照例坐下来吃喝。
啃一只烤乳鸽正香时,不知新郎还是新娘的爸妈一行人朝角落的位置走来。本以为他们是来敬酒的,但很快我发现对方手里没拿酒杯。
并且是绕过圆桌,直接冲着我来的。
「小姐,请问你的名字是?」跟在他们身后的酒店工作人员手捧一本嘉宾名单,开始核对。
我停止了咀嚼,手里还捏着咬了一半的烤乳鸽。
「姑娘,你是不是走错酒席了?」新人家属干脆毫不客气地直接质问。
怎么会这样?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我脖子僵硬,视线艰难地在场内寻找落脚点,最后落在大厅边那个女人身上。
即使戴着墨镜口罩,也掩盖不住她满足的笑意。
我被呛到了,或许是吓到了,一边用力捶着胸口一边踉跄着逃跑。
还好婚礼主人看我被呛到,没有追上来,但我在全场宾客的惊讶注视下还是腿脚发软,跌跌撞撞像被球杆击打后乱滚的桌球。
我跑丢了一只高跟鞋。
第二天,那只鞋子被一个透明塑料袋草草包裹着,摆在我单位的办公桌上。
「是楼下有位年轻女人要我带给你的。」邻座同事带着疑惑的表情解释说。
「啪!」我的脑子里又响起一声巴掌响,这次是给我的。
拿着高跟鞋的手在颤抖,我真想把鞋跟砸在那个女人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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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教我先沉住气,但是这种哑巴亏我也没法对金小武说。
同样说不出口的还有那女人的其他招数。比如跟金小武约好了在郊外游玩,我用自己的名字定了景区唯一的紧俏酒店,入住时却被酒店告知,预订已经被人撤销了。
「记录显示是您本人撤销的。」酒店前台如是答复我。
「怎么可能?」要不是金小武在旁边拉不开脸,以往遇到这种事我一定会大闹一场。
酒店住不了就只能打道回府,原本想和男友更进一步的计划也就此泡汤。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那个女人做的好事,但在出酒店门口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头晕眼花,我竟然在酒店玻璃门的倒影上看到金小武在偷偷发笑!
是觉得那女人穷追不舍让他很自豪吗,还是喜欢女生的这种玩法?
不能坐以待毙了,我妈那老一套根本就行不通。
我不是我妈,金小武也不是我爸。从小到大我爸妈帮我摆平了很多事,但这件事只有靠我自己。
又一个周五的晚上,气压低得让人躁动不安,喝下一大杯红酒后,我给金小武发去消息:
「我可以去你家做客吗?」
等了好几分钟,那边终于回复:「好啊,明天我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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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的天气并不适合外出,阴暗的天空边缘挂着碎玻璃似的云片。来接我的金小武神情有些紧张,这是在意我的表现,到了他家发现家里有明显收拾过的痕迹,我就更加确定这一点。
我借口参观房子,把公寓里里外外大致看了一遍。并没有女生居住过的痕迹。
按照我妈的建议,我带了几道「亲手烧好的菜」。其实是在网上预定,换了保鲜盒重装,其中还有他爱吃的油淋小鲍鱼。
金小武这个吃货,看到菜又偷偷咽了口口水,主动提议他拿去热一下一起吃。我就趁他热菜的功夫,踱步进到卧室。
翻开床头柜的抽屉,一本绒布面的本子静静躺在正中央。想着看别人的本子是不是不太好,犹豫片刻我把本子放了回去。
关上抽屉的刹那,心里咯噔一响,又赶紧重新拉开。
我还没见过哪个男生会用粉色绒面的本子。
偷偷朝厨房方向张望,金小武还像一只欢乐的小狗在忙他的口粮。趁此机会我忙拿出本子仔细翻看。
果然是属于女生的娟秀字体。
本子里手写的内容是我万万没想到的:不是日记,也不是菜谱。
而是一篇小说大纲,小说的名字叫《隐身小姐》——MissIvisible。
作为编辑,好奇心促使我一目三行地浏览下去。伴随视线移动,心跳也越来越剧烈。
一个女人在婚宴酒席上认识了意中人以后,奇怪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快递被写上了小偷的辱骂、接到骚扰电话、被藏在暗处的女人监视、偷吃酒席时出丑……
指甲陷入本子的绒面,手臂发凉并且颤抖。
我压抑住自己想要尖叫的那股气,掏出手机把大纲情节快速拍了下来。
拍到最后一页时,一行手写记录戳痛了我的眼睛。
「10月11日首次上架,均订2000。」
这个女人,还在写网文?
原本计划吃饱以后和金小武首次亲密互动,但此刻我已经没了任何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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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我随便找个借口起身告别,跳进出租车的第一秒就打开《隐身小姐》的故事网页。
故事把我和窗外的车流、倾盆而下的雨水隔开。
我却痛恨自己读到的每一个字,因为它们像受过缪斯手指的点拨,灵动排列组合、自由跳跃着、织成一张细腻起伏的网,让我深陷其中,既酣畅又羞辱。
高中作文比赛获奖以后,我再没有过这样的才气,大学时也学过很多文学理论,但我至今没写出过一部完整的小说。
小说还没写到结尾,看完最近更新的一章后,我的喉咙像被一只手掐住,嫉妒的苦涩滋味从胃里一直回流到舌苔。
我妈的电话响了很久我也没接。我在家里大吼大叫,砸碎了好几只碗碟。
我得评论点什么。收拾碗碟时划破了手指,血滴在地板上的图案像是惊叫的人脸。我盯着那张脸看,然后冷静下来,手指也顾不上包扎就在读者评论那里留言:
「从一个专业编辑的角度来看,这篇小说肤浅至极,纯属为了流量制造噱头。小说人物的行动只受欲望指示,没有哲学性。」
「叮—」的一声,是我设定的特别关注回复,第一时间点进去,看到女人的反问。
「如何为暗中隐藏的人物创造哲学性?」
我笑了。她的反问也许只是讽刺,但对我却是机会。
「暗中隐藏并不可耻,暗物质本就构成了宇宙的大部分。」我放下鱼饵:「不会创造人物的哲学性,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他们,不知道他在家是怎样的状态,如何生活。」
追到单位、追到宾馆、追到酒店,下一步就是追到我家了吧?
我把客厅卧室的窗帘都拉开,然后泡了壶茶静静等待着。
我们家在一楼但没有院子,只用一层浅篱笆隔开了与小区的人行通道。
秋风凋碧树以后,枝桠间的缝隙更大,不拉窗帘的话常与行人尴尬对视。
终于在傍晚时分雨停以后,窗外人行道的另一边出现了女人的身影,朝我家张望一番,然后慢慢走过来。
我缩在沙发角落,等待她靠近。
女人穿一件黑色连帽衫,没有戴墨镜,但还戴着口罩。
她一路走得犹犹豫豫,终于还是靠近了,离我家阳台玻璃只隔着一道绿篱。
光线刚好。我迅速起身,举起相机拍下照片,一张是与她对视的,一张是她慌张离开的背影。
两张照片都放大以后,我从第一张照片里读出了不甘,第二张,读出了心虚。
我把这两张都发给了金小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