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相逢
长相忆:长公主重生后又在搞事业
盛云霖抬头瞧了眼天色,见离日落还有一个多时辰,便去了秦淮河畔,寻了一条小小的画舫,独自一人在水上漂着。
秦淮河上,来往船只极多,特别是歌女们的画舫,更是争奇斗艳,盛云霖的这艘小船乍一看上去并不起眼。她伫立于船头,任凭江间的清风吹得她维帽纱帘与三千发丝皆散乱,而后手执一片方才在岸边摘下的柳叶,吹起了幼时母亲为她哼过的歌谣。
这曲子并非摇篮曲,亦无词,她更未曾听别人哼唱过,便也不知出处。只是此时突然有些思念母亲,便吹起了此曲。
她正沉浸在曲调之中,闭着眼睛默默地吹奏,却忽然听见对面船只上的人对她喊道:「这位姑娘,我家主人觉得您吹奏的曲子甚是悠扬动听,想请您上船一叙。」
盛云霖睁开了眼。
来人身上负着剑,姿势亦紧绷着,像是个训练有素的高手。
「抱歉。」盛云霖拒绝道,「小女子并非歌女,不可随意上陌生人的船只。」
对面的人进船舱内回禀了一番,没一会儿,又出来道:「姑娘,我家主人无意冒犯,只是方才觉得您吹的曲调,很像他幼时听亲人哼过的。如今亲人已经离世,再听闻此曲,甚是怀念,故而,还是想请您上船。」
盛云霖的眉梢一挑。
这倒是奇了。她多年来,一直试图找寻此曲的出处,却始终未果。没想到重活一遭,倒是偶然间遇到了一个听过此曲的人?
对面这艘船只和她的小船相比,得有十倍之巨,上面定然是位达官贵人,说不准识得她上辈子的模样,还是小心为上。但她又对这曲子的来历甚是好奇。于是思索了片刻,盛云霖扶了扶维帽,踏上了对面的船只。
船舱之内富丽堂皇,什么红珊瑚树、翡翠如意,都错落有致地摆放在会客厅内。盛云霖突然觉得右眼皮跳得有些快。
「你家主人姓甚名谁?」她问道。
引她上船的男子道:「姑娘一会儿可以直接问我家主人。」
「……」
直到这时,她才近距离地看清了这位给她传话男子的模样。
——竟是御前带刀侍卫李铭!
她赶忙拉低了帽檐,正想拔腿就跑,却已然来不及了。
船主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虽然着民间服饰,却依旧尊贵,不可逼视。
李铭立刻行礼:「少爷。」
「下去吧。」陈煜挥了挥手。
「是。」
「这位姑娘。」陈煜道,「你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盛云霖觉得自己的双脚像是灌了铅一样,一步都挪不动了。
难怪……难怪是「幼时听亲人哼过」,难怪是「亲人已经离世」「甚是怀念」……
她从未想过会在这番场景下,再次见到陈煜。
她本来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他了。
「姑娘请坐。」陈煜道,「在下姓陈,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多说多错。更何况,她无法像先前面对谢斐时那般胡说八道。
「陈公子,你我萍水相逢,我姓甚名谁并不重要。」她斟酌道。
「姑娘不愿说,我自然也不会逼迫你,只是你刚才你吹的那曲子……」
「刚才那首,乃是我家乡的歌谣。先前你派人来说,亲人哼唱过此曲,我便以为,你和我是同乡。」
「那恐怕不是。我是京城人士们,不知姑娘是哪儿人?」
「云南。」
「……」陈煜沉默了半晌,低垂了眼帘,「是了,我的那位亲人,的确与你是同乡。」
盛云霖没再接话。
透过维帽的纱帘,她能模糊地看到陈煜愈发挺拔的身姿。
和三年前,似乎又有些不同了。
忽然之间,水道不稳,船只之间剧烈摇晃了起来,盛云霖一个趔趄,朝后一仰,维帽一下子落在了地上。她披着的长发被风吹动扬起,露出一张白皙的面孔来,明艳依旧。
陈煜在刹那间震住了。
他的眸光里似有焰火,像是什么已经枯萎很久的东西被点燃了一般。
那焰火之中,倒映着一张年轻明丽的面孔,和当年一样,又和当年不一样。
周遭万籁俱寂,只剩下不断加速的心跳,在胸腔之中,如鼓点般密集地砸下。
盛云霖被软禁了。因为陈煜问她到底是谁,她却没有作答。
陈煜让李铭亲自看管她,李铭道了一声「得罪了」,就把她关在了船上的一间客房内。虽然待她客气得很,但分明是没打算让她下船的意思。
李铭道:「姑娘只需说出身份,我家主人必然不会为难你。」
盛云霖叹了口气。她能怎么说?谎言这种东西,只对不熟悉的人才有效,她当着陈煜的面说自己是武安侯的女儿,但凡陈煜多问两句,她就露馅了。
更何况,她根本没法解释为何武安侯府的三小姐会独身一人出现在江宁。
她对李铭道:「我亦不知你家公子的身份,又为何要我自报家门?」
李铭回道:「那便只能请您在这间屋子里待着了。」
说罢,关上了门。
盛云霖在屋内的案几边坐着,以手支颐,一时间思绪万千。
——她就不该上这艘贼船。
没过多久,门外出现了三四个人影,为首的是一名女子。而这位女子,却被李铭给拦住了。
「少夫人,少爷说了,除了他,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我听闻,少爷带了个姑娘上船。这本是我分内的事儿,如今我却进不得了?」那女子道,「你好大的胆子。」
这声音过于熟悉,可惜盛云霖一听见就反胃。
霍琬。霍相的女儿,当朝的皇后。
盛云霖忍不住心中腹诽:你们虽然把称呼给改了,但这说话的口气哪里像什么民间人士,完全是宫中的风格。真是一群蠢货。
李铭和霍琬争了片刻,最终还是说不过她,只得眼睁睁看着霍琬打开了房门。
盛云霖目光淡漠地看向她。
在瞧见盛云霖这张脸的那一刻,霍琬也怔住了,她下意识看向李铭,似乎在询问,李铭却没有与她对视。
霍琬又上下打量了盛云霖一番,确认了她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便笑道:「难怪了。」
盛云霖挑起了眉。
「姑娘不要怕,我家少爷并非歹徒。你安安心心在这儿住着,我定不让下边的人怠慢。」霍琬走近,想要执起盛云霖的手,却被盛云霖不动声色地躲开了;霍琬倒也不觉得尴尬,继续道,「我家少爷的身份,现下不便说破。不过你放心,有福气的日子在后头呢。不如你告诉我,你家住何方?我们也好前去拜访一番。」
盛云霖就差把问号打脸上了。
霍琬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了?看得她怪恶心的。当年霍琬进宫,又羞怯又温柔的模样,可是蒙骗了她好一阵。这女人惯会演戏,也不知这番假模假样地跑过来见她,又是安了什么坏心思。
盛云霖道:「我只是受邀上船来叙话,聊聊音律,谁知你们居然把我软禁在此处。难道这天底下没有王法了吗?」
霍琬笑道:「罢了。有些话,我现在不方便说,待过阵子你便知道了。」
她似乎只是来瞧瞧陈煜带上船的人长得什么模样,如今见过了,便也算「心中有数」了。见盛云霖并不配合,很快就离开了。
霍琬刚一走,李铭就立刻换了人看着,自己去陈煜处汇报了霍琬来过一事。
「皇后娘娘去问了那位姑娘的来历,但也什么都没问到。」
「她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吧?」陈煜问。
「这倒没有。」李铭回答道,「此外,我看那位姑娘的衣着、谈吐,不像是小门小户出身,不知您打算……」
「……先带回宫再说。」
「是。」李铭低着头出去了。
天色渐暗,秦淮河上,画舫如云,烟波浩渺。晚间起了雾气,船上人只能瞧见来往船只挂着的红色灯笼,以及远方传来的欢笑歌声。
陈煜凭栏,端着一壶酒,仰头,一饮而尽。
这已经是数不清第几壶了。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在这烟波江上便更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和物了。平日里那对英朗的眉眼,似乎也沾染上了几分脆弱,带着让人琢磨不清的情绪。
「皇上,回屋吧,江边风凉。」旁边侍候的人道。
「长公主呢?」陈煜拿着酒壶的右手歪歪斜斜地滑过,「她怎么不来接朕?」
「这……陛下,您喝多了。」
「是不是又批折子批晚了?」陈煜看了眼天色,「罢了,我去寻她便是。」
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穿越了船舱,一直走到客房处。
「阿姊。」他敲了敲盛云霖的房门。
盛云霖蓦地一惊,还以为自己怎么暴露了,却在下一秒见到醉醺醺的陈煜倒了进来。
「阿姊……」他的气息有些重。
盛云霖的双眉紧蹙。
她本在忧心谢斐找不到自己,正着急不知该怎样才能脱离此地,却不料陈煜居然把自己喝了个烂醉。
「真是不让人省心。」她低声咕哝了一句。
她不想见他,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他。
可陈煜却在用一副蒙眬的眼睛望着她,带着七分醉态,三分疑惑。
「阿姊……你怎么变得像十几年前一样啊?」
「你为何不回家?」
「你是不是恨我……是不是……不想回家了……」
他一声声地说,一句句地问。他想伸出手按住盛云霖的肩,却被后者转身躲开了。在扑空的那一刹那间,他似乎完全没料到眼前的人这般抵触他的触碰,两行泪在一瞬间落了下来。
盛云霖偏过头去,不愿再与他对视。
心里像是被刀割了那样痛不欲生,比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在那场惨烈的大火里还要痛。
「有没有人在?!」她对外头喊道,「你们家少爷喝醉了!」
一直守在外头的李铭赶忙进了屋。
「找两个丫头来服侍你家少爷。」盛云霖低垂着眼眸,「再额外给我安排一个房间。」
一大清早,霍琬就又一次找了过来。
盛云霖恨不得骂这对夫妻有病。可转念一想,一个是她带出来的,一个是她亲自挑的,最终一个猜忌她,另一个杀了她,这么一看,有病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
霍琬一进门就连声道歉,还说什么「会对姑娘的清誉负责」,听得盛云霖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昨日你丈夫喝醉了,闯入了我的屋子,我便立刻叫人给我换了个房间。我门口那个护卫可以作证。我的清誉好好的,不劳夫人挂心。」
霍琬被噎了一口,却又道:「姑娘何必这么说。我们并非寻常人家,断不会委屈了姑娘。」
盛云霖「呵」了一声,怒极反笑:「你又怎知,我出自『寻常人家』?」
霍琬道:「便是再不寻常的人家,我家也是配得上的。」
「……」
是真的有病。盛云霖在心里总结道。
三年一选秀还嫌不够,强抢民女居然如此理直气壮,霍家怎么教出这么个女儿?
「够了!」陈煜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他大踏步走了进来,看模样是彻底清醒了。
「姑娘,昨夜我喝多了,在此跟你赔个不是。其实我只是好奇你的身份,因为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你便这般抗拒告知我吗?」
「故人?你的姐姐吗?」盛云霖漫不经心地抬眼。
「……你怎么知道!」
「你昨晚发酒疯的时候喊的。」盛云霖道,「这位公子,我怎么看也不像年纪比你大。这世间之广阔,长得相似的人多了去了,你莫要认错。再说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既不知你是谁,又为何要对你自报家门?倘若你拿我威胁我家人,我该如何?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一伙贼人?!」
盛云霖以为自己这番话会惹恼陈煜,却没想到,他居然完全没有发怒。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盛云霖,瞳孔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良久,他终于偏过了目光。
「是了。你确实不是她。」他低声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她从不会用这种眼神看我。」
盛云霖缓缓闭上了眼。
「罢了。」陈煜面无表情道,「你始终不说自己是谁,那我便当你无家可归,将你带回京城了。」
「……!」
要命。
如今她无人可以仰仗,甚至无庇佑之处,若进了京城,不与入龙潭虎穴无异?到时候怎么死的她都不知道。
谢斐一定在寻找自己。这艘船不可能不靠岸吧?一旦停靠岸边,她便立刻逃离!
三日后。
这艘船似乎压根儿没有近期靠岸的打算,反而一直像是在赶路,这样下去怕是要从江宁行至扬州了。盛云霖深知着急亦无用,却也没有别的方法去应对眼下的场景。
终于,到了第三天深夜,她正认真思索要不要干脆跳水游走,却突闻门口有人在吟诗。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那声音悠远,带带低沉的尾音。
盛云霖思考片刻后开了门。
来人一袭白衣,容貌清极雅极,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风无痕?」盛云霖的眉梢一挑。
「正是在下。」风无痕手执一柄折扇,敲了敲掌心,「盛姑娘此前可收到了在下的信?能再见到盛姑娘,风某不甚欣喜。」
「外面看守的人呢?」盛云霖左右看了两眼。
「自然是被我放倒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
「好问题。」风无痕轻轻一摇,手中的折扇应声而展,「盛姑娘这一次不告而别,谢影湛可是差点儿把整个江宁城都翻了过来,却依旧遍寻不到姑娘的踪迹,就连我这个守株待兔的都被惊动了。眼见他迟迟不来寻找那块被我盗走的和氏璧,我只好先来替他寻一下你。」
「……真的假的啊?」
风无痕颇有些奇怪道:「我以为你和谢大人关系匪浅?」
「我说,你偷的和氏璧——真的假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上古之物,也很难鉴定真伪。传闻秦始皇将它做成了传国玉玺,所以也可能是假的。不过我见它莹润如天悬玉盘,就算不是古物,也定当是块价值连城的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