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宠女人最好命
长门怨:白月光废后的崛起生涯
她行在偏僻御道上,抬起头也只能看到凤藻宫檐上的斗拱,熟悉而陌生。
曲裾深长,她走得慢了,前头的小黄门又开始吆喝:「快些,磨磨蹭蹭做什么呢?」
长孙秋水垂下头,忙疾走两步,亦步亦趋跟住了小黄门。
不远处,另有一行人沿着御道徐缓走过来。
小黄门目力甚佳,隔得那样远,依然看出了步辇上端坐的贵人,当即一住脚,立在原处掀起袍子跪拜下去,临了还不忘将秋水也拖曳在地。
步辇一点点行近,秋水跪在那里,只看见一双双青丝履从眼皮子底轻盈盈地踏过。
不知是哪一宫的娘娘出行来了。
她隐隐好奇,悄无声地抬起头。
步辇上坐着的丽人本已走出两三步,不知是撞了什么邪,忽地就叫人把步辇停了下来,徐徐向后扭过身来,正与长孙秋水目光对个正着。
长孙秋水怔忡之下,倒是一笑,原来是故人赵婕妤啊。
赵婕妤也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秋水,乍惊之下,竟想要从步辇上下来拜见。
待到回神,才记起长孙秋水已经不是皇后了,从五年前就不再是了。
何况今早她更是听说,一月前驾崩的皇太后居然还留了一道懿旨,将长孙秋水从长门宫的废后换成了掖庭宫的婢女。
椒房专宠的时代早已过去,如今她才是帝王身边得宠的那一个,她不必也不需要向一个婢女屈尊下跪。
昂然抬首,赵婕妤一点下巴,就命宫娥将步辇回转了方向,重新走到长孙秋水面前:「本宫道今儿怎会有喜鹊的叫声,原是有故人回来了呢。」
长孙秋水低首不语。
赵婕妤哼笑一声,看了一眼旁边的小黄门,又道:「这是要往哪里去?」
小黄门唯唯诺诺答她:「回娘娘的话,奴才们正要去掖庭。」
「哦?」赵婕妤明知故问,转而问秋水,「掖庭可是宫婢之所,你也要去吗?」
秋水垂眸:「是。」
「那可真是苦了你了。」
赵婕妤假意惺惺,冷眼看着屈膝跪在地上的那个女子,容颜浮尘,粗布褴衫,哪里还有一国之母的样子?
太后真是老迈昏庸了,居然以为把长孙秋水从冷宫提到掖庭,就能让她有重新受宠的机会。她也不想想,如今这后宫,可不是五年前的后宫了。
昭阳、飞翔、合欢、常宁、蕙草、兰林、披香、安处、椒风、沉若、广明、鸳鸾、永延、承露东西十四宫,哪一宫里不住满了人?
长孙秋水再怎么贤德淑惠、知书达理,没了容貌和身家,她要拿什么和十四宫的美人儿们争宠呢?
不过是换个地方让她等死罢了……哦,不,或许不该是等死,该是送死才对。
眉梢上扬,赵婕妤隐约透着三分得意,挥一挥手,示意宫娥重新抬起步辇,向着他处远去了。
长孙秋水终于可以站起身来,她早年富贵过人,荣宠加身,从未给人磕头下跪过。却不想在冷宫拘禁了多日,吃尽了常人吃不到的苦,真正到了下跪的时候,才发觉倒也没有想象的那么不堪。
掖庭既是宫婢住所,自然盖得偏远一些。
小黄门领着长孙秋水过去的时候,早一批轮值的宫婢已经回来了。
她们大多是近些年采选进来的,左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没有见过秋水贵为皇后的时候,自然也就不认得秋水。
内侍省的内侍监倒是个宫中老人,即便早已得了旨意,看见长孙秋水仍是吓了一跳。
有宫规在,按理他是无须向长孙秋水行礼的,但却不知为何,内侍监居然恭恭敬敬走出来,屈膝跪下,左手按着右手支撑在地上,缓缓叩首到底。
竟用了九拜之中最重的礼节。
秋水和小黄门都让他突如其来的跪拜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两人都已跪下身去了,慌得那内侍监止不住叩首道:「娘娘请起,快快请起,臣下受不得,受不得呀。」
秋水苦笑起来:「阿翁,我已非昔日皇后娘娘了,阿翁不必这般待我。」
「臣下不敢,臣下不敢。」
内侍监连声惶恐,秋水便同小黄门拉了他起来。
因她是太后懿旨调拨而来,不必再行阅视,只要安置了行囊即可。
内侍监不顾小黄门诧异的目光,坚持要亲自送秋水去住的地方。
路上见无旁人,秋水才问他:「阿翁,皇姑母真的驾崩了吗?」
内侍监点一点头:「娘娘节哀,自长孙一族流放合浦、娘娘禁足长门之后,太后娘娘的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了。上月百花节,众宫娘娘前去给太后朝贺,太后一时高兴就多喝了几杯百花酿,不想激起宿疾,沉疴难治,就这么仙去了。」
「是吗?」
秋水咬住了唇,来时怀抱的一丝希望,到如今全都烟消云散了。
那个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那个曾不顾她父母意愿执意召她入宫的姑母,那个曾一力扶持起少年天子的太后,终究拗不过天意,年过五十就化作了黄土。
她心有戚戚,一时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太后。
到了住的地方,内侍监不便多留,嘱咐长孙秋水几句话,就作别离开了。
与秋水同住一室的是小宫娥翠叶,看上去十三四岁的模样,生得一张圆月似的脸面儿,姿色虽不甚出众,却别有一番娇憨可爱。
她见秋水拎了包裹进门,忙就赶上前来,伶俐地取过去笑道:「早就听说屋子里要来人了,我当是个小姐妹,原来是姑姑。」
她嘴甜人也乖巧,估摸着秋水的年纪,只以为是哪里来的掌事女官。
秋水不好意思地摸摸面颊,往日在长门劳劳碌碌,甚少有机会想别个事情,而今初来乍到,被翠叶一声姑姑叫醒,方知岁月如梭,韶华不复。
她默了默,终是当不起这一声姑姑,便道:「姑娘说笑了,我同你一样,不过是掖庭宫女罢了。」
「啊?」翠叶闻言,不出意外地露出一脸惊诧之情,「采女最大也不得年满二十,瞧姐姐的年纪,不像是采选进来,莫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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掖庭宫女,依着旧例,如不是从良家子中落选,便是从俘虏和犯官罪眷充没而来。
翠叶顾全秋水的颜面,并没有将话说全,秋水思量着那一纸废后诏书和被流放的三族,念及自己同罪眷也无甚区别,便轻一点头:「我家中的确是犯了些事。」
翠叶听罢,不由得几分唏嘘,她虽是良家子中落选进来的,可因家境贫困,是以到了掖庭,能有吃有住,倒也不曾觉得悲苦。
可怜犯官罪眷,从前想必过的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乍为人奴,怕是要受不住的。
由是,看着秋水殷切之余又多了几分照顾,便一面替她安顿行囊,一面劝慰道:「既然来了这里,从前的事便都是黄土了,风一吹就没了影儿,能活下去才是天大的事。姐姐只管好生在这里住着,往后不懂的地方都有我呢。」
秋水谢过她的好意,眸光轻而浅地自上而下打量了一圈简陋的屋宇,半晌方道:「你说得是,能在这里住着已经很好了。」
翠叶回首笑笑:「姐姐别看这屋子比不得你往年住的地方,可它刮风不透、下雨不漏,盖得结实着呢。说起来,倒是要谢谢一个人。」
「嗯?这要谢谁?」安顿好行囊,秋水侧着身坐在冰冷僵硬的床榻上,微微偏首,好奇地过来问她。
翠叶支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轻声一嘘,竖着耳朵听了听,知四下无人,才神神秘秘靠近了秋水低声道:「要谢谢前面的那位长孙皇后。」
谢她?这是为何?
秋水面露困惑,翠叶当她新来,便接着道:「姐姐不知这里头缘故,我也是听了陈宝林身边的绿蕙姐姐说才知道的。绿蕙姐姐说,往常掖庭是整个汉宫最卑贱的地方,住在里头的人冻着了饿着了,外头从来都不管不问的。独有长孙皇后来了以后,就下了旨意,不许掖庭令克扣掖庭宫人伙食,又下旨将掖庭透风漏雨的地方都翻修了一遍,就是那一年开始掖庭再没冻死过人了。姐姐您说,咱们是不是得谢谢长孙皇后?」
「唔。」秋水轻应她一声,不置褒贬。
当年先皇故去,天下尚未太平,皇姑母无儿无女,又急于辅佐太子刘昶登基,便召了她入宫与刘昶为伴。
她少时贪玩,又得皇姑母宠溺,是以汉宫各处都曾涉足过,一日去到掖庭,瞧见掖庭众人过得凄惨,心下十分不忍,便总偷去那里给掖庭宫人送些吃食。
后来,皇姑母为她和刘昶订下婚约,刘昶登基为帝,她为后,第一件事就是着人修葺宫宇,顺带着将掖庭也翻修了一回。
至于掖庭令克扣伙食,那是自汉祖开国以来就有的,彼时皇姑母忙于垂帘听政,不耐烦管理这些琐碎小事,她便也不敢多提,直等自己执掌中宫之后,才借着由头将上下宫务都整顿了一通。
只是那时她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皇后该做的事,倒不承想有朝一日能惠及自身。
翠叶说到前皇后,恐她不知禁忌,忙又追加两句:「对了,姐姐,这些话你听听就算了,可千万不能往外头说去。那位长孙皇后……而今已经是废后了,宫中再不许提及的,倘若叫宫教博士们听见,打一顿板子都是轻的呢。」
「是,我记住了,不会往外说去的。」秋水点一点头。
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了,别人不提,她便是连想都不会去想的。
翠叶舒口气,对于善良而没落得好下场的前皇后,她一直都心怀怜悯,同样地,对于沦落至此的秋水也心生亲近:「说了这么久,差点都忘了问,该怎么称呼姐姐呢?」
「我……」秋水薄唇轻抿,才刚说到自己的事,而今委实不好告诉她真实名姓,便掐头去尾,只道,「我家中姓孙,单名一个秋字。」
「孙秋。」翠叶低低念了一回,方抬首一笑,「那我往后便叫你秋儿姐姐吧。」
秋水含笑颔首,看着翠叶,目光柔缓,仿佛看到了那年未出嫁时,兴冲冲跑进她闺房里来的妹妹。
一入宫门深似海,更何况是入了掖庭。
昔年高祖在位,丞相李游因罪下狱,其妻王氏宁死也不做掖庭舂米奴婢,掖庭之苦可见一斑。
翠叶原以为秋水会承受不住,待看她洗衣舂米洒扫织布,样样精通,慨叹之余亦不免纳罕她到底是谁家女眷,如何连下人的活计都做得这般好。
殊不知长门五年,足以把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变成可堪百般驱使的杂役。
相较于翠叶的纳罕,秋水倒是自得其乐,横竖都是为奴为婢,是在长门还是在掖庭都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能一直让她这般安稳下去就好。
可惜,天意往往不从人愿。
自她来后,掖庭的杂活陡然在一夜之间多了起来,往日每人只需舂一回米,而今两三回都舂不完。往日每日只需织就一匹布,如今倒是要三四匹。
累得掖庭宫人苦不堪言,有那等大着胆子的,便赶去问掌事宫女,掌事宫女冷冷一笑:「这些都是各宫娘娘们等着吃用的,又不是我要苛刻尔等,尔等何故找我诉苦?」
秋水闻说,心下了然,大抵是她贬到掖庭的消息传扬出去了,才叫那些人想着法子来折腾自己,以致不惜牵连进这么许多人。
愧疚之余,她无力转圜,便只能点灯熬油地做着比别人多一倍的活计。
翠叶心疼不过,便也时常过来搭把手,又叹息她死脑筋:「秋儿姐姐,宫里的活日复一日,本就是做不完的,旁人都尽力躲着懒,偏你痴愚,竟还要上赶着做去。」
秋水有苦难言,只好笑劝她:「是我自己闲不住,你歇息你的罢,莫要管我了。」
话虽如此,然而有人成心刁难,便是她做得好了,也终会被挑出刺儿来。
是日,天色阴沉,便是身在偏远的掖庭,也可看到那东西十四宫上头密布的乌云。
掌事宫娥照旧在一大早派了活来,还不待众宫婢哀怨,便扬高了声音又喝道:「昨日是谁最后舂的米?」
众宫婢闻言一怔,半晌,方把目光纷纷投向秋水。
秋水敛裾屈膝:「回姑姑,昨日是婢子最后舂的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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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掌事宫娥闻言,一双冰刀似的眸子冷冷地盯在她的身上:「吾说过多少次,宫中舂米务必尽心,都是贵人口中之食,倘或错了一处,便有性命之忧。你可还记得?」
「婢子记得。」
「既是记得,如何舂出的米中还有米糠?你莫不是成心如此?」
「婢子不敢。」
秋水恭顺地低下头去,进到掖庭之前,她便已知晓前途叵测,未免横生事端,是以对待掖庭杂役未敢有一丝一毫懈怠之处。
昨日舂米,她都是检查过之后才送出去的,断不会有米糠残存其中。
只是她如今位卑言轻,人为刀俎,她为鱼肉,自然是掌事宫娥怎么说便怎么是了。
她一力做小伏低,饶是那掌事宫娥憋了一肚子的气要发出去,到这会儿当着众人的面儿也不好再恣意了,只得一甩长袖,怒道:「虽非成心,但大错已铸,今日便责罚你清扫御道以儆效尤,什么时候吾说干净了,什么时候方停。」
「诺!」她不争不闹。
翠叶看着干着急,待回了屋便不住地替她打抱不平:「秋儿姐姐怎的这般好性儿?你舂的米可是我们这些人里头最好的,怎会有米糠掺杂其中?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你,你怎么不说出来?」
说?向谁说?
秋水浅笑不语,这宫里踩低捧高本就是人之常情,掖庭也不例外,那掌事宫娥既是特意过来寻她的是非,想必后头定是有人指使。
她就算辩解了,又有谁听,又有谁肯信呢?左不过再吃一顿苦头罢了。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估摸着要起雨了,秋水不再耽搁,拿上扫帚簸箕就出了房门。
庭院深深,幽暗的御道夹在高墙之间,仿佛一条长龙匍匐在地,不见首尾。
她低垂着头,纤细而柔弱的脖颈微伸,目光专注,手上一刻不停,仔仔细细地清扫着青石铺就的路面。
当年行过此处,只顾贪玩耍乐,竟不知这里的一砖一瓦是如此古朴,历经沧桑。
盛夏的风裹挟着水汽,从夹道中穿墙而过,终于为酷暑带来一丝凉意。
秋水擦了一把汗,抬眼望去,却见自己才扫了不过墨丈距离,离那尽头尚且远得很。
她静默了片刻,歇过一口气来,照旧垂下头去扫着眼前一尺之地。
又一阵风吹来,这次不再夹杂着水汽,却隐约带着三两人语,呼呼喝喝,远道而来。
她一怔,眼角余光瞥见御道上走着的三两宫人都贴着墙跪伏下去,深知是有贵人出行,忙也收起了扫帚簸箕,依着规矩跪拜下去。
有了之前赵婕妤的例子在,此番再跪,她心中已无任何感慨,只是耐心听着那遥遥传来的脚步声,静待来人过去,莫要再耽误了洒扫。
铿!铿!铿!
不意脚步声伴着兵甲声传来,竟是执金吾开道。
非贵人出行,乃是圣驾亲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