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听闻两个月前这位庶女落水醒来后就性情大变,原本貌丑无颜,不知怎的越来越美,还哄得丞相极为看重她。
民间也多了她的传闻,她收养孤儿教他们习武,她和天下第一富商谈生意,她和神医是结拜兄妹......太多太多她的事了。
其实她生得并不是娇柔美,而是一种锋利的英姿美,莫名让人想到出鞘的刀剑,那是收割生命的强大张狂。
我从教坊司被李天佑接出来,在他面前一直是精心打扮,这是作为外室该有的本分。
那次远远瞧见凤裳,我就被她的气势灼伤了,她像一团烈火,告诉我女子还有这样的活法。
见到凤裳,完全在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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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天下第一富商办的画舫游宴,李天佑照常带我赴宴,我盛装打扮,站在他身旁笑脸相迎就好。
凤裳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她还是一身男子装扮,乍一看像个翩翩少年郎。
瞅见李天佑和我,她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这就是你的小团子?很惹人怜爱嘛!」
我当时肯定有一瞬蹙眉了,但在教坊司待了一年,一颦一笑已经是本能。
我下意识去看李天佑,他落在凤裳脸上的目光极为复杂,几分是探究后的失落。
那一瞬,我心彻底凉了。
他在用我试探凤裳,他想看凤裳会不会拈酸吃醋,可凤裳的反应让他失落了。
那晚,他没回别院。
他再到别院的时候,我笑着问他我是不是该回教坊司了。
李天佑则皱眉不悦道:「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回那里的。」
无论如何,这话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也就是说一定会发生打乱如今局面的事。
我当时低低嗯了一声,垂眸专心致志的调着颜料墨水。
李天佑喜欢画彩墨画,但他有个毛病,对颜料研制要求极为苛刻,一定要从原料采集到最终研制都是由同一人着手。
可原料采集的都是下等奴仆,哪里会研制的精细活儿,能研制的又是贴身心腹,哪里会干粗活儿。
我也擅长画,幼时因好奇彩墨,就寻根溯源的学了些炮制原料的手艺。
我以为多学了些东西就能胜过李天佑,可每每画作比试,我还是输给他。
他倒是对我亲手研制的彩墨极为钟爱,此后干脆只用我亲手做的彩墨。
我怀疑他那对颜料的苛刻就是被我惯出来的,也不知他和凤裳以后定情了,还用不用我的彩墨了。
这样想着,我研磨的动作慢了半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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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边无甚私交甚笃的友人,倒是有一个知心长者,柔嫔。
她和我母亲是结拜姐妹,我幼时当她半个母亲,遇到什么烦心事都会和她说,她还是三皇子的母妃。
在被抄家后,我和她就断了联络。
可在我被李天佑接出来后,她有来过一封信问我如何。
只后每年都会往来一封信,这次我把凤裳的事和她隐晦的提了提。
她反常的回信晚了几日,信中道:「你和太子十多年的情意,不会轻易被人插足,你要相信自己。」
我没再给她回信,我相信自己的直觉,尤其是一个女人的直觉,往往很准。
我如此笃定是因为一个雨夜。
那晚约莫寅时,暗卫急敲门汇报:「殿下,凤小姐出事了。」
我惊醒时,李天佑已经急忙穿衣,我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过如此慌乱的神情。
他跟着暗卫离开了,走得匆忙,甚至门都忘了关上。
满室寂静中,风雨呼啸着从大敞的门扉吹打进来,像根棒槌,重重打在我头上,嗡嗡作响。
我披着里衣下床走到门前,风雨无声扑打在我脸上,我关上了门。
抬手摸了摸脸,竟是一片湿热,那是我流下的泪水。
后来我听说那晚凤裳被土匪截货,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具体位置,她求助太子也是没抱希望的,可李天佑就天神下凡般出现在她面前。
多熟悉啊,我想是个女人在这情况下都难免动心。
他的知交好友丞相府大公子凤凌,一次偶遇懒洋洋的提醒我:「林素衣,我一直挺欣赏你的,可凤裳如今......你早点想想后路吧。」
「你比不过她的,她和你们这些女子不一样。」
我按礼节行礼,谢他的好心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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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李天佑和凤裳最初相识于花楼,凤裳想把花楼改为情报组织地,却不知这花楼已经是李天佑的情报机构了。
凤凌说我比不过凤裳,说她和我们这些女子不一样,她的确很独树一帜,连我都羡慕钦佩她。
在凤凌这些人眼里,我罪籍加身,就算以前我是京城第一才女,他们对我还是骨子里的轻视,就因我是后院里的女子。
我不觉得女子活在后院就有错了。
我只是没得选择,如果我有选择,我也想像父亲那样当个夫子。
我自幼习的君子之道、君子六艺,我一点也不比男子差。
可我罪籍加身,我如今只不过想求个自由身。
他们觉得我在李天佑面前表现的淡然是费尽心思维护的形象,等李天佑真不要我了,我肯定也会声嘶力竭、死缠烂打。
说好点听凤凌是在提醒我,难听点他就是在敲打我。
他身边的朋友如何看我,就已经说了我在他心中的地位。
从凤凌和我说完那番话,我就知道自己的自由身要没了,我要回那个暗无天日的教坊司了。
我忐忑的等待着,等到了他与两位侧妃体面的和离。
以往他几乎一月里有大半月宿在我这里,可自与两位侧妃和离后他来我这里就少了。
少了,但是还会来,每月有那么两三天来我这里,但从不留宿。
初初我提心吊胆,就等着他发话。
可每回他都沉默,我发现自己读不懂他的眼神了。
这样过了半年了,我也不再提心吊胆,而那天的到来也只是个寻常的艳阳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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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佑难得一早就来别院,后厨依照他的口味做了几道菜,都很鲜美。
用完了早膳,他去花园赏花,我跟在他身后。
他停在了那株开的极艳的桃花树前,抬手轻轻抚了下一枝桃花。
这桃树是我从教坊司出来,他和我亲手种下的。
李天佑忽然开口道:「这座别院本就以你的户头买下的,以后你就安心住着。」
「罪籍我已经给你销了,你不用再回教坊司,以后你也不用为此事担忧。」
他垂眸看向被自己抚掉的桃花瓣,顿了顿,继续道:「这别院的人你想用就留着,不想用遣他们走。」
「钱庄给你的户头每年会上十万两白银,足够你开销。」
我垂头看着满地零落的桃花瓣,有些已经融入了泥土做花肥。
两人无言,一时寂静。
过了许久,我才听见李天佑轻声道:「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说这些话时,他始终背对着我,我不知他的神情,也不想知,我怕午夜梦回都是他。
我望着他高大伟岸的背影,低声说:「这半年我研制了不少彩墨,你走的时候带走吧。」
他蓦然转身看我。
我眼眸弯弯,微微笑起来:「我也很钦佩凤小姐,望你们一生一世一双人,白头偕老。」
他面上神情滴水不漏,审视的眼神也一掠而过,就颔首道:「借你吉言。」
我把彩墨盒子递给他时,他脸色有些僵硬,皱眉道:「日后有事可以找凤凌。」
我微笑颔首。
我知道这是因我二人少年情意的纵容,他做事一向决绝,绝不会这样拖泥带水。
我站在院门边,看着他上了马车,渐渐远去,遇见转角,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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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柔嫔写了一封信,告知她我要远行,回京城时日不定,勿念。
之后我收拾了些细软,雇佣了一辆马车,从人牙子手里买下一个小姑娘做丫鬟,就上路了。
我和春雪从京城出发,走了两年,没有目的地,走哪里了解哪里的风俗人情。
最难行的地方是蜀道,怪不得都说蜀道难,但当地名吃还是很鲜美的。
这两年我虽不在京城,可也总能听到百姓谈论京中大事。
太子殿下对凤家三小姐如何情根深种,凤家三小姐如何为民为国,也为女子争取到了很多地位,诸如女子可入学,女子可做生意......
后来就是匈奴大举入侵,太子殿下用凤家三小姐研制的火铳打得他们割地求饶。
我来到了江南之地,这日我在湖边品茶赏雨景时,听到了新帝登基,同时举行封后大典。
紫砂杯掉落,茶水泼了半身,春雪的惊呼声传不进我耳。
我烧了整整三日,却只感到彻骨的冷意。
被抄家后,活下来的就我一人,现今,我最后一个可亲近的人也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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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大病可把春雪吓坏了,我安抚了这小姑娘好久。
病愈后,我决定也要给自己一个新生。
新帝好战,连续三年的发动战争,赋税加重,老百姓苦不堪言。
我那钱庄户头里每年的十万两白银倒是没断过,每每上户我都让春雪立刻取出来接济百姓。
我如今是一名教书夫子,得益于凤皇后的政策,我也能有一份利国利民的差事可做,圆了我当夫子的梦。
三年后,王朝的疆域横跨南北,版图极其辽阔。
新帝停止发动战争,开始休养生息,整顿朝堂,造福百姓。
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我也不再动用钱庄户头里的银两。
又半年后我听闻太傅冤案翻案,笑着笑着就哭了:「爹爹你在天之灵听到了吗?」
我的夫君把我搂在怀里,温声安抚:「娘子别哭......」
半年前,我和我夫君成婚了。
他家中世代从商,上有大哥撑家,下有小妹精算,他这个二公子喜好游历,遇到我才成了家。
他知道我所有的经历,很包容温柔,他比我年长,像个长辈谆谆教导,我在他身边很安心。
在我和夫君成婚一年后,我忽然在告示处看到了我的画像。
画得栩栩如生,那是他的手笔。
果不其然,第二日我就在去护国寺上香时‘偶遇’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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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香完我就被一个僧人领过去,说是贵人相见。
百年银杏树下,他长身而立,侧脸依旧冷峻无比,还添了几分龙威。
我踏着落叶一步步走过去,他转脸看我。
我按礼节行了大礼,恭敬道:「民女参见陛下。」
以前在情浓时,我在他耳边唤他的字「慎之」,唤完我有些瑟缩。
他就莫名发笑,咬着我的耳朵低语:「怕什么?」
现如今想来,好似经年黄粱一梦。
我跪在地上好久好久,他似才反应过来,亲手扶起我的同时,嗓音嘶哑,说了句:「抱歉,不必如此大礼。」
我们相顾无言,他先开口道:「听闻你那年就卖了房屋离京了。」
顿了顿,他又补问了句:「钱庄户头的银两你怎么不用了?」
我一字一句的解释道:「我只怕我的存在会给陛下困扰,所以卖了房屋离了京。」
「前些年战乱,我接济百姓才动用了钱庄的银两,如今太平盛世,我也不需那些钱财了。」
因不可直视圣颜,所以我回答时始终低垂着头不看他。
「抬起头来。」
我听到他不轻不重的说了这句话。
他有点生气了,还是当年同样的语气。
我闻声抬头,看到他眉间因长年蹙眉成形的沟壑,不禁想,娶了凤皇后他该多少宽怀的,为何还这样深沉忧虑。
他的眼神较之当年还深还沉,当年他是囚笼里的野兽,如今他就是出笼的野兽,威势骇人。
我们四目相对,他从扶我起来就没退开过,本就靠得近的他倾身俯过来。
我惶恐,当即要跪下,他却钳住了我。
他温热的鼻息扑到我脸上时,我绝望道:「陛下,我已成家了!我有夫君了!我有身孕了!」
最后那句我有夫君简直是歇斯底里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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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蓦然一僵,铁钳般的大手捏得我双臂作痛。
良久,我才听到他说:「失礼了。」
然后轻轻放开手,面上似有懊恼闪逝,他很少有外露的情绪,也从未有不能自已的时候。
他不再盯我微凸的小腹,转身撑在粗壮的银杏树干上,背对着我,低声道:「抱歉,是我失了分寸,我不知......」
我努力想扯起一抹笑,可惜失败了,我喃喃应声:「是民女罪该万死,未提前上报......」
从护国寺回来后,我恍神儿了好几日。
在我和夫君准备出门时,我收到了一份远从京城来的礼品。
夫君很知趣的离开,留我一人拆看。
是数盒彩墨,观其色,闻其味,都是用上好的原料研制而成的。
那是我十岁的时候吧,我恼李天佑用彩墨用得快,抱怨他为何不自己研制。
他当时冷哼了一句:「我不自制自用,也无人配得上。」
没想到他如今却为了我,去研制这彩墨。
彩墨盒下面有一幅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