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浦州, 江南钱氏宗祠所在之地。
钱家现任的家主,如今正面色僵硬地坐在祖宅议事厅的上首,下面乌泱泱且吵闹的人群, 则是这些天纷纷从?江南各地赶回来的钱家子弟。
其中有人是从?苏杭回来的, 亲眼?见证了?曹、陈两?家被血洗的惨状, 那场景无需任何添油加醋,便已足够骇人听闻:“那伙贼人堵了?陈家的大门, 径直杀了?进去, 听说贼首手里还拿着他家的族谱, 怕是打着赶尽杀绝的主意。”
太子找上门时,这人正在陈家做客,要?不是跑得及时, 恐怕也已随着陈家一家大小成为了?一缕幽魂。
死里逃生一遭, 他的惊恐自不消细说,其他人也感同身受地在心里打起了?寒颤。
只是他们群情激奋,上首的家主和几位族老却始终一言不发, 肃穆阴沉地仿佛是几具陈年老庙里的泥偶。
等?到众人的声音渐渐平息后, 才有一个族老缓缓开口:“据说, 新任的杭州知府宣了?太子的敕令, 凡发现江南无主之田且主动上报者, 只需在衙门登记造册,便可尽归其所有。”
在江南地界,谁的田产最多?
当然是赫赫扬扬了?数百年的曹陈钱罗四家。
但?为了?逃避赋税,拿捏朝廷的钱袋子, 他们的田产当然大多数是隐匿起来的,并未为在鱼鳞册上登记。
大雍立国近二百年,江南登记造册的田地竟然拢共只六万六千顷, 连北方随便一个繁华些的州府都不止这个数,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朝廷曾经也想过弄清楚江南这笔烂账,奈何重新度量田亩的工作何其浩大,且需要?调动无数本地官员和小吏,几乎是个无法完成的庞大任务。
可是现在,太子竟然不惜将几家人苦心经营数代的产业作为诱饵尽数抛出,用以达成快速厘清江南田亩情况目的。
虽然他需要?付出无法收回江南良田的代价,但?这仍不失为一笔划算的买卖——
曹陈两?家倒下之后,那些本该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的二、三等?人家,因为眼?前的这块香饵,竟根本腾不出手来为倒下来的老大哥喊上一两?句冤枉,反而?个个丑态毕露,冲着老大哥们尚带余温的尸体狠狠地咬了?上去。
世交的下场血淋淋地摆在那里,如今族老再度提起,在场的每一个人无不股栗。
只是有些从?未离开过秋浦的年轻后生仍然保留了?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天真,此时义愤填膺道:“太子无道,那起子忘恩负义的宵小更是可恨,往日曹老大人对?他们是如何照拂,现在为了?几亩薄田竟然枉顾恩义,实?在可鄙至极!”
另一个族老看向钱家主,义正词严:“大哥,太子倒行逆施,残害忠良,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得拿出点儿?手段让他瞧瞧,钱家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可惜,尽管讨伐的话儿?说得漂亮,他躲闪地眼?神却暴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显得外强中干起来。
他隔房的大哥,也就是钱家的家主,冷冷笑了?一声,轻声问?道:“那么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应对?呢?”
那族老当然给不出什么有用的见解,当下张口结舌的窘态与先前振振有词的模样对?比起来,愈发滑稽。
钱家主无心为难他,默默移开眼?神,看向下面的诸位子侄:“淮安传来消息,太子每至一地,必先夺取当地驻军军权,控制衙门和城门后再动手。这也是为何陈家明明事先收到了?消息,却仍然无一人逃出。”
他嗓音低沉,但?甫一开口,众人的目光仍是齐齐看了?过来。
钱家主继续道:“太子能够成事,皆因刀兵在手。如今想要?破局,便只能趁他还没顾上咱们家的时候,先下手为强,夺过本地驻军再做打算。”
周围的嘈杂戛然而?止,众人被他大逆不道的发言惊吓到,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呆滞地望向他。
半晌才有一个声音弱弱地响起:“可若是如此行事,岂不犯下了?谋逆大罪?”
钱家主嗤笑:“怎么,你怕了??”
出声的那人连忙移开目光,回避与他的对?视,钱家主索性看向所有人:“你们都怕了??”
直面家主的质问?,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再出声。
尽管对?这场景早有预料,但?亲眼?见到家中无论?是老一辈还是年轻人,在家族生死存亡之际时仍然畏缩不前毫无魄力的模样,钱家主仍是难掩心底的悲凉。
他缓缓起身,目光徐徐扫过堂下诸人,对?于他们躲闪的姿态不发一语,径直转身离开了?议事厅。
*
和其余三家老宅的极尽豪奢不同,钱家的这座宅子,除了?依山傍水占地广大之外,内部装饰与一般官宦人家并无区别,就连一族之主所居之处也不过只是一处小小的庭院。
院子里种植的尽是些寻常花木,隆冬一至,它们便顺天应时的枯萎了?大半,唯有小径两?旁的几竿竹子依旧青翠地站在原地。
钱家主推门进去,两个一团孩气的丫鬟听到动静急急忙忙从?屋里迎了?出来,歪七倒八地请安:“老爷回来了。”
见她们童稚可爱,钱家主倒是难得笑了?出来,和煦道:“这里用不着你们伺候,厨下有新做的点心,都过去尝尝吧。”
两?个小丫头?喜得笑了?出来,忙手拉着手一起跑走了?。
直到望不见她们跑跑跳跳的背影,钱家主才收住了?笑意,慢慢地踱步到了?卧房门口,深吸一口气?,轻轻推门进去了?。
他的老妻本在窗前做女红,见他回来,便放下手中的活计,过来先为他宽衣。
曹陈钱罗四家互相通婚已有百年,钱夫人正是从?曹家嫁过来的小姐,这些天曹家人遇难的噩耗接二连三的传来,可她神色温和娴静一如既往,甚至还与寻常人家的媳妇一样,会在窗下为他缝制中衣。
看着老妻不再年轻的脸庞,钱家主暗叹一声,不顾她震惊的眼?神,抬手轻轻抚过那张脸上细密的纹路,轻声道:“按先前说的,让忛儿?带着孩子们出去吧。慎儿?是守灶子,怕是逃不开了?。”
听他提起孩子,钱夫人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忧色,强笑道:“老爷在说些什么呢,情况未必就差到了?这一步。”
见夫人对?前景还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钱家主轻笑着摇摇头?:“我们这几家,不过是仗着有个好祖宗,在改朝换代之际见机行事,保住了?家产,后面又连着出了?几代有出息的子孙,这才侥幸养尊处优了?近三百年。”
江南四大家族,都是在前朝末年间发迹,又在大雍先祖起兵时站对?了?队伍,才能借风而?起一跃成为盘踞一方的雄族。
大雍的历代君王当然忌惮他们,但?是在他们眼?里,与老祖宗一起马上征战打来天下的武将更加不值得信任。因此,就算军权是皇家手上最利的一柄刀,但?因为武将这个满是倒刺的握把,绝世神兵也难以发挥十成十的功力。
皇帝、武将、江南士族为首的文官集团,就这么形成了?一个诡异的三角,稳定?且俩俩互相恶心,就算皇帝们想做点儿?什么革新,也都始终囿于框架之内,变革不了?根本。
不过,本来稳定?的局面,却在太子从?北疆回来的那一刻,天平便已然倒转。
救冯家、退北狄、扬国威。
一套连招下来,太子已经成为了?大雍武官集团实?际上的领袖,调动起他们的力量来如臂指使,加之边关的威胁业已清除,他大可以心无旁骛地修剪起国门里旁逸斜出的乱枝。
钱家主久不出仕,对?于朝中局势依然洞若观火。
老妻脸色苍白,绣花的手停了?下来,茫然地看向他:“可是太子,总该顾忌清誉。”
她终究是诗礼大家出身的小姐,念诵着圣人之言长大的她,实?在无法相信太子宁愿在青史?上留下暴君的骂名,也要?坚持如此酷烈的手段。
钱家主苦笑:“我原来也以为太子是年轻冲动,如今回过味来,才知道着了?他的道。”
那位年轻的储君,行事果敢狠辣是真,冲动莽撞却只是伪装。
他江南此行,只拿几家人精准开刀,非但?没有牵连其党羽的意思,还大度地分出了?唾手可得的利益,引得本该团结在四大家麾下共克时艰的中小型家族们纷纷倒戈,甚至还赞扬起了?太子的圣德之举。
“咱们几家蒙难,那起小人蜂拥蚕食,吃得满嘴流油,当然会对?太子大唱赞歌。至于将来会不会重蹈覆辙,那些短视的东西是想不到的。”
太子剑指江南,如今不过是借着地头?蛇的手来度量田地,等?江南六道的田亩全?部登记造册完毕,他一定?会有后手等?着。
也许蜂拥蚁聚的逐利者中也有清醒的人,但?是在滔天的利益和贪婪的狂风巨浪面前,他们又能保持多久的理?智呢?
至少看现在的情况,几乎所有人都沦为了?欲望的傀儡,甘之如饴地在太子为他们规划的末路上狂奔。
钱夫人眉间愁云萦绕,被绣花针刺破手指也浑然不觉:“可是老爷,江南现在到处都是太子的人,咱们的忛儿?就算是离开,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没了?家族的庇护,钱忛就算是逃跑,又能跑去哪儿?。
听到老妻的疑问?,钱家主神色中带了?几分凄楚:“你可知道,太子秘围陈家,怒陈其数十条大罪之后无论?老幼就地格杀,但?偏偏陈犰这一支逃了?出来。”
“你以为是为什么?”
老妻震惊地抬头?:“难道是陈犰……?”
钱家主沉痛地点了?点头?。
他坐的有些累了?,起身朝床榻走去。
这张万工拔步床还是新婚时钱夫人带来的嫁妆,廊庑上精雕细琢了?各种吉祥的纹样。他爱惜地用手一一拂过去,直至滑到床头?旁那副郭子仪拜寿图才缓缓地停了?下来,人也随之靠倚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