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点。”
空旷的田野,天际亮起一抹极淡的光,撞进浓稠的黑夜。
竟然过了一整夜,已经快天亮了。
灵体轻飘飘,可耐不住进宝醒得很快,挣扎得又厉害,拖慢了问荇脚步。
问荇不得不给他后颈又来下。
等到彻底天亮,不管是什么鬼都得暂时消散,可进宝身上的麻烦事并不能随着天亮解决。
他也不能随意把进宝拖进鬼宅里,鬼宅绑定进宝的能力,也是让柳连鹊都顾忌进宝的源头。
问荇相信进宝没有坏心眼,可现在他无法对进宝放松警惕。
草木招阴,他将进宝摆在光秃的地皮上,随后掸掉身上的灰尘。
“他这是咋了?”
郑旺还跟在后边,刚刚进宝爆发的威压突如其来,四个鬼里只有他还能撑住甚至跑过来看究竟。
可他明明记得进宝挺弱,应当没这种本事。
“叫乱坟岗那边的鬼能躲躲下,别靠近我家宅子。”
问荇专注地盯着地平线,等待旭日升起。
影响进宝的是怨气,他要试试能不能靠昼夜替换削弱怨气,再从短暂恢复理智的进宝那问出线索。
这方法对鬼略有残忍,却也是当下最好的办法。
“我和他们试着说说。”
郑旺不明所以,还是点点头消失在朝阳中。
随着天色渐渐变亮,问荇感觉到乱葬岗方向鬼的气息也一点点变淡,直到几乎消弭不见。
他身上柳连鹊的能力也只剩下了三四成,可进宝既没有消失,也没有转醒。
难道是下手太重了?
问荇试着碾断一根落在地上的树枝,本来需要上七分力道,现在只需要三分。
他对于这份陌生能力的控制还需增加。
“唔……大人?”
脚边传来微弱的声音,进宝缓缓转醒。
他的瞳孔已经变回黑色,只是边缘处还有淡淡的银光。
一缕朝阳降下,鬼对阳光的恐惧本能让进宝下意识朝着墙根缓缓挪动,那点淡淡的银光也被压制下去。
“别…别让我回家。”
没等问荇开口,他就急不可耐拽着问荇衣角:“我会控制不住我自己!”
转醒的懵懂过后,巨大的痛苦使得他边说边哽咽,一个邪祟居然要靠阳光来维系理智。
“我不想这样……对不起,我一直都不想这样……”他似乎意有所指,断断续续道着歉,也不知是和谁在道歉。
离彻底日出最多还有一刻钟,留给问荇的时间不多了:“宅子里的往事。”
他怕先问进宝来历死因太敏感,进宝干脆崩溃的说不出来,就先从宅院往事提问。
“家主养鬼求兴旺,举家搬到这里,是看上了这里的风水。”
“有个灰白头发的道士,帮他们养鬼。”
进宝闭了闭眼睛,一滴虚无的泪从他眼角落下,男孩声音很低,却能听出极力压着痛苦。
“大人是对的…有些大户人家那,所有人的命都可以不是命,下人的命更是这样。”
灰白头发?问荇脑子里瞬间出现了一个人。
长生。
“……可他们拿来养鬼的人,是自家的少爷小姐。”进宝声音突然变大,几乎是惨叫着出声。
“他们自家的血脉!!!”
问荇呼吸一滞,宅院情况比他想得更复杂,而且几乎在同一瞬间,又让他突然联想到另个大户人家。
柳家。
“那群养鬼的人死了吗?”
由于身上带着祟气,问荇能感觉到进宝巨大的悲伤,他手指掐入掌心,让自己情绪不会被进宝带走,让邪祟同化。
“死了?”进宝呆呆看了眼问荇,眼底失控的银色想要汇聚,却被刺目的阳光狠狠逼退。
他痛苦地攥住手,疯狂咳嗽着,嘴角一抽一抽无法控制。
“咳咳咳…当然死了。”
“三小姐被埋在树下,二少爷葬在大火里,都死了。”进宝眼中翻涌着恨意,可他不知道自己仇恨的目标在哪里。
树下的骨灰罐子,乱葬岗里被烧死的男童。
时间不够了,问荇咬着牙狠心问出下个问题:“那我现在怎么做,才能让你不怨?”
“不可能了。”
进宝没有正面回答问荇,现在是他消散前的最后时光,也是他最清醒的时候。
正因如此,恢复九成记忆的他清楚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了。
他永远都会恨,都会怨,再也回不去从前,永远都是毫无理智的邪祟。
他的力量依托这深宅大院,这也是这宅院深深赋予的诅咒。
无解。
“我该恨的人都死了,该怨的事也无法挽回了,可我全都忘不掉,这怎么解?”
“大人,杀了我吧。”
进宝想起什么,突然扬起个苦笑。
这表情在他身上实在少见,这刻才能感觉到,他身体里装着的灵魂千疮百孔,已近百岁。
他短短的人生荒唐,冗长的鬼生糊涂,死亡是最好的解脱。可他不后悔了,至少在彻底魂飞魄散前,他终于勉强拼凑起了他支离破碎的灵魂。
“柳大人比我强…咳咳咳…大人别担心,现在往我喉咙上戳,我就没啦。”进宝点了点自己的咽喉,胡言乱语着,双目已然无光。
“我一个下人,主子都死了,我活着干嘛呢……”
可问荇手上没动作,好似没听到进宝的话,继续追问着他:“你是谁?”
进宝瞪大了眼,一时间想不起来。
“我,我就是二少爷的小厮。”
大人这是在问什么,他刚刚不就说了么?
他还能是谁啊?
“是吗?”问荇好似在问他,又好似喃喃自语。
“是,我不能是其他人了。”进宝喉咙里发出嗬声,他无法再维持身形。
“快杀了我!!!”
凶狠的邪祟已经露出最致命的弱点,简直是将胜利拱手让给问荇。
问荇只需要用柳连鹊剩下那点力量轻轻一掐,从此后这座充满秘密的宅院就将彻底属于他,秘密也将不再重要。
过了现在,下个时机又要等到今天晚上,明明当下是问荇最好的动手时机了。
问大人一直都很聪明,应该明白这道理。
“看来你还是没明白。”问荇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进宝。
“你还没记起全部事情,死得不明不白,当真不遗憾?”
他看着在阳光中渐渐消散,声音也逐渐变小的进宝。
“谁说你家主子死了。”问荇轻笑。
“我才是这宅子现在的主人。”
进宝红着眼圈,错愕看了眼问荇,最后抱住自己瘦削的身体,消弭在阳光里。
“这赘婿干嘛呢……”
勤快的农户们已经出了家门,有两个同路人见着问荇对着片空地自言自语,随后又突然脚步匆匆离开,自然有些奇怪。
“算了,也不关我们事。”
但问荇素来和村里人交往少,人又神秘,他们也就是心里犯个嘀咕,随后就换了其他话题插科打诨。
这是禾宁村平平无奇的一日,普通农户猎户们按部就班生活着,没人发现突然出现的危险邪祟。
问荇回到家里,眼睛眨都不眨点出十两银子,带上两个饼,匆匆忙忙就要往出跑。
“咕咕咕————”
槐树边上传来哀怨声音,胖乎乎的鸽子已经被栓了一天,看到问荇回来,可怜巴巴用豆豆眼盯着问荇,随后挣扎两下。
好饿,给点吃的。
忙得差点忘了这鸽子,问荇掰了一小点饼,敷衍地碾碎在鸽子身边。
胖鸽子眼前一亮,忙不迭低头啄食。
可惜这点饼还是太少,它细细啄完还想开口乞食,却发现问荇早就没了踪影。
“咕…”鸽子眯眼,左看右看,问荇养的傻狗正在睡觉。
它用极其妖娆的姿势抬起一条黄脚杆,勾着问荇随便找的草绳,非常娴熟地给自己松绑。
勒死鸟了!
不消半刻钟,粗糙的绳结就被轻松解开。
鸽子的羽毛在阳光下折出灰紫色,它略微梳理了下比其他鸽子更长的凌乱尾羽,迫不及待振翅高飞。
“汪汪!”
清心经听到扑腾声竖起尾巴,可惜没人听到它的提醒。
鸽子速度极快,转眼就飞不见了,灵巧得不光同它体型不符,还完全不像会被猎户在门口抓住的样子。
村口。
拉牛车的沉默坐在前面,牛也很给劲走得飞快,颠得车上铺的干草到处乱飞。
他也不想这么快啊,谁叫问荇给得太多了!
反正能赚钱就好,他也不是那群天天说闲话的懒汉,既然问荇给了钱,看着副很着急模样,他就老老实实拉自己的车。
问荇的胃被牛车颠簸弄得翻江倒海,靠着干草略微小睡了会,还好他早上吃的少,只是多喝了些水。
“你能让你家牛哭吗?”
临下车交钱的时候,问荇突然问:“就几滴也可以。”
牛眼泪据说能破瘴,进宝的能力是结界,这招或许好对付进宝。
“……”拉牛车小伙满脸古怪:“这有些难,牛也不是我让哭就能哭。”
问荇要这个干嘛?他总不能拿烟熏自家宝贝摇钱树,就为了给问荇弄牛眼泪。
“没事。”问荇也就问问,见小伙不乐意,多给了他一文钱把人打发走了。
得益于柳连鹊的能力,问荇对于和鬼有关的事物感知变得十分敏锐,哪怕是在白天,只要一到室内,哪个符箓有没有用,什么石头该不该买,他一看便知。
他从不打无准备的账,赚了钱不光是要存,还要去用。
之前在镇上就看好了几家店,有卖石料的,有卖中药的,还有卖丧葬物品的,这种地方出现能对付鬼的东西概率极高。
能联系到长生是最好,联系不上就多买些和鬼有关的材料,反正现在不用后面还能用。
问荇先来到醇香楼落脚,他这次走得急,没有带要交的蔬菜或调料,但许曲江看他风尘仆仆,还是热情迎接了他。
“黑鸡血?”
许曲江以为问荇是拿回去做菜:“你若是想吃,我让厨子替你装点鸭血,鸡血口感一般。”
“不,就要黑鸡血。”问荇将许曲江带到边上,压低声音,“我家最近有邪门事,所以想找点东西驱邪。”
“呀,这可得重视。”
许曲江信了他的话,神色凝重:“据说李足家里就是闹鬼,才会把他人弄成那鬼样。”
许曲江本来不爱信这些,可当听阿明说李足家里供着神龛,导致整个人现在都疯疯癫癫神神叨叨,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况且问荇不是会胡诌险情的人。
问荇趁机继续往下说:“我这次来镇里就是担心这事,我家里供着我夫郎灵位,要是让什么不干不净的鬼怪打扰他可麻烦了。”
“你说得在理!”
这事牵扯上柳连鹊,许曲江立马更加严肃愤慨:“我能帮你什么吗?”
有邪物敢染指柳少爷安宁,真是岂有此理!
这正中问荇下怀:“掌柜的人脉广,有没有认识什么靠谱的神棍道士,或者僧人能介绍给我?”
生意人对鬼神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毕竟万一哪天不顺心拜一拜,后面顺遂了呢?
问荇相信许曲江哪怕不迷信,也认得些这方面的人才。
“僧人真不认识,酒楼杀生开荤太多,他们不乐意来,至于神棍,那多半是挂个名头,不靠谱。”许曲江想了想。
“道士我是认识两个,只是这事重大,我也不敢随便让他们来作法。”
这可是柳少爷的灵位,要是把他恩人灵位弄出好歹,许曲江这辈子都偿不清愧疚。
“掌柜的认识头发灰白的年轻道士吗?”
问荇想到长生,他游荡在镇里神出鬼没,或许许曲江还真认识。
“灰白头发肯定上了年纪,怎么还会是年轻人?我不认识这号人。”
许掌柜虽然不认识,但他指了指楼下:“阿明人缘挺好,镇子里天天到处窜,是什么三教九流的人可以问问他,他可能认识。”
问荇嘱咐许掌柜帮忙联系个道士备用,再三同他保证自己会保护好柳连鹊的灵位,然后下楼去找阿明。
阿明正在整理破损的桌椅,听完问荇的叙述,倒还真给了点线索:“是不是眼睛也是灰白色?我不认识他,但是见过他。”
“就上周在东边桥头,我当时替掌柜的买笤帚,桥上围了好多人,我差点撞在他身上。”
“他头发太扎眼了,见过一次就很难忘。”
“他当时在干什么?”
阿明抓了抓头发:“不清楚,但那天桥头围了很多人,好像是有人落水死了,可能在看热闹吧。”
他觉得死人可怕,就没凑上去,匆匆抱着笤帚就跑开了。
柳连鹊第一次见长生,是长生主动来找他,因为他身上有邪祟气息;第二次见长生,是李足出事,长生循着鬼的踪迹来凑热闹,“恰巧”和问荇说上话。
而阿明见到长生,则是长生在围观落水死亡的人。
那长生出现的地方,就很可能有鬼的痕迹或是气息。
可这线索还是渺茫,除非现在突然出点事,不然要找长生还是大海捞针。
本来他预留的找长生时间压根不止一天,现在突发状况被强行缩短,瞬间难度暴增。
辞别阿明,问荇向集里走去。
先去石料店买上血玉,这是已知能够镇压魂魄、且对魂魄没有伤害的有效材料。他为了给柳连鹊备用上,特意多买了三块。
这血玉一小块就得一两多银子,工匠来时收的价高也多半是因为血玉贵重。
石料店老板码出十来块血玉:“小店的血玉都在这里,需要我和客官介绍吗?”
这年轻人看着初出茅庐,肯定分不清好坏。他本来想宰把问荇,好在问荇眼睛锐利,迅速从十来块血玉中找到效用最好的四块:“不用了,就这些吧。”
他利落举动引得石料店老板虽然失落,却也刮目相看:“可以啊小兄弟,这几块品质绝对上乘,你这眼睛还真尖。”
他以为问荇是哪家大户新来的采买,那这大户可真是慧眼识珠,问荇也就笑笑不置可否。
随后问荇马不停蹄去了纸扎铺,纸扎铺里面布置看着阴间,可定睛看反倒让他略微失望。
放眼望去看似阴森森又栩栩如生的纸人、刚扎好的花圈,挂在半空的长绫,居然没有一个能够牵动或者排斥他体内祟气。
纸扎只有烧过去才可能生效,他总不能再给进宝烧武器烧钱来对付自己,至于柳连鹊,恐怕对这些也不感冒。
往后是中药铺,古代的中药铺真是什么都有,江安镇这小地方药品都很齐全。
问荇先买了艾草,反正驱邪不成还能拿来驱蚊,便宜又实惠。随后再买了点朱砂,总共花去七十文钱。
随后去了旁边的小摊贩那,花十文钱挑了五个晒好的葫芦。
葫芦可以隔绝阴气,他将买来的药材装进去。
柳叶招阴,江安镇地处南方,恰巧又生了很多柳树,问荇拾了些落在地上的柳枝,通通塞进箩筐里。
不到两个时辰,他箩筐里东西奇奇怪怪的东西多得要满出来,但都理得非常整齐。
走了这么久,问荇的目光一直都投在人群里,丝毫没发现长生的踪迹。
他甚至跑去闹事频率最高的衙门口转了圈,又到李足家门口逛了一刻钟,还是一无所获,身上祟气连道士的踪迹也感应不到。
之前两次见得如此轻易又草率,现在就仿佛长生人间蒸发,故意躲着他不见似得。
问荇想到长生说过有缘还会再见,反倒是停住脚步,不打算往下去找了。
或许这就是长生这种修道者的不必强求,他再怎么去推算规律,也强求不来。
与此同时,许掌柜联系的道士也如约赶到,问荇看了眼对方,就知道对方是真有些本事。
他能感觉到道士身上微弱的祟气和灵气。
可也只是有点本事,毕竟道士没感觉到问荇有邪祟气息,只是察觉到问荇确实遭了鬼。
道行和长生差得太远。
有许掌柜的面子在,道士慷慨替他挑了些应付鬼好用的道具,并且给他送了四张符咒,全是危机时刻弹开鬼用于自保的底牌,简单粗暴,但好用。
问荇接过符咒,感受了里面蕴含的灵气,是比懒汉瞎猫撞死耗子碰上那几张好不少,可要是遇上邪祟,能把邪祟定住几秒就不错了。
道士听说他不需要自己上门驱邪,松了口气同时也宽慰他:“对付寻常小鬼这些就够用了,记得对他们保持警惕,定能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