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长生还想继续争辩,却被问荇一顿掰扯到卡了壳。
“可他本性不坏。”
“既然都进来了,而且剩余两个时辰,应当还有转圜的余地。”
柳连鹊讲话慢悠悠,刚刚两人唇枪舌剑他就安静听着,现在长生讲不出话,他可算找到插话的机会。
能救,还是别杀。
“夫郎说得对。”问荇赶紧帮腔,“血玉还能拖时间,我们赶紧动身。”
“……带上我。”
长生被两人轮番劝得头晕脑胀:“一个半时辰,如果无法唤回他的理智,我还是会出手。”
他等了多年找不到突破口,确实是心急为对付进宝干了些不太光彩的事,有损修道者的心境。
“我们现在也算同路人,能否让我问下道长为何来此处,非要针对着进宝?”问荇引柳连鹊和长生往进宝住的屋子走。
“要从我那师兄说起。”
长生叹了口气,这事已经不必隐瞒:“我的师门不便透露,只能告诉你们我师兄颇具天赋,却走了邪路,妄图通过献祭生魂逆转时运。”
“而进宝便是他邪术的牺牲者,可进宝化成邪祟怨念深重,依照天命推算必须除去,可当我下山除祟时却发现他退行成了小鬼。”
“除去邪祟无碍,可小鬼会折损我道行,所以……”
哦,冲业绩怕被反噬啊。
问荇无语:“你们修道之人居然还讲究这些,那既然他成了小鬼,不除就好了。”
“若真是普通小鬼就算了,可他本质还是邪祟,只是二十余年前怨气被封锁而已。”长生也很无奈,“我倒想省事,也不用落脚此处,时不时就得想办法解决他。”
“那你师兄在这宅邸做了什么?”
这么听下来,长生固然倒霉,可进宝简直是遭了他师兄的无妄之灾。
“八十年前,他曾落脚此处,助这家家主施行惨绝人寰的邪术,替整个家族转运。”
“这里这大户的家主重病,所以依风水举家搬迁这里,靠着邪术多活了近十年。”
“你师兄也是灰白发灰白瞳?”
长生点头:“我师门的修道者寿数长,面容不变,但青丝变鹤发,瞳内见阴阳。”
这样说来,进宝看到的灰白发道人就说得通了。
“此法过于残忍。”柳连鹊听得直皱眉,“怎可用人生魂来托举家族。”
“我修道多年,漫长时日隐于深山,也无法理解。”长生沉吟片刻。
“或许于凡尘有些朱门大户,整个家族的兴旺远重要于个人的命途。”
“这家有三个孩子,最先被献祭失败致死的是幼女,为防止幼女冤魂作祟,她的骨灰被深埋于树下,永世不得破土。”
“然后他们盯上的祭品是有喘疾的次子,对这家人来说,只要留个健康的长子当继承人即可。”问荇替长生补完了接下来的话。
“只是这幼子是否彻底魂飞魄散,目前尚不可知。”
“原来你猜到了。”长生惊讶。
“细节里能瞧出来,我总不能真的两眼抓瞎就敢和邪祟硬碰硬。”问荇指向眼前的房屋。
“到了,这就是进宝之前的屋子。”
几人仗着没人能瞧到他们,大大方方从正门进入。
屋虽然不大,但里面摆设精致,桌面焚烧着熏香,床头放了书和玩具,这显然不是给下人的待遇。
一个无面小男孩躺在床上不住咳嗽,他自始至终低着头,神色低迷。
另个粗布衣服的孩子赶紧递上水:“少爷,喝口水。”
虚弱男孩被他扶着喝下水,咳嗽声渐平:“三妹走了,接下来就得轮到我。”
“别说傻话了少爷!”书童赶紧气呼呼反驳他。
“咱们之前在墙根埋了银子,要等着你能出院子去挖出来买糖呢。”
他俩的对话听得柳连鹊发愣:“他们说话的声音怎会完全相同?”
本来这宅子全是无脸人已经非常诡异了,现在又遇到声音一模一样,身量也类似的男孩,就更奇怪了。
柳连鹊说话时,病弱男孩突然抬起脸,直直朝着三人站的方向看过去:“谁,谁在那里!”
变故来得太快,柳连鹊脸色白了一瞬,问荇反应过来拉住他的手。
“走,出去说。”
听到声音,粗布衣书童立马来到二少爷手指的地方,左看右看:“少爷,这里什么也没有呀。”
“…许是我昨日没睡好,看错了。”
书童又探着脑袋看了会,无奈地合上门:“少爷,今夜天凉,你是该早些休息了。”
“我去放下水盆,等会就回来。”
“方才被发现了?”
转到院中,柳连鹊才感觉自己心跳平静下来。
“放宽心,只有他能看见而已,待会同夫郎解释。”问荇明白其中缘由,自然没柳连鹊那么担心。
“这家的三小姐死了。”
他更奇怪另件事情:“可外面一切如常,全然没有发丧的意思。”
“三小姐被献祭失败而死的,所以他们会转而继续打二少爷主意。”长生轻声道。
“失败的祭品被恐惧和避讳,这也许是不发丧的原因。”
“说是祭品,可那是活人。”柳连鹊神情复杂。
“死后居然连场正常的葬礼都不配有。”
“难怪他才这么绝望……”问荇思索着。
“长生道长,我记得幻境是鬼魂生前期望场景,要么他期望自己活在今日,要么就是今日有重要之事期望完成。”
“是,只有如此幻境才能安抚邪祟。”
听到血玉,柳连鹊神色黯淡了一瞬,随后恢复如常。
问荇接着道:“今天恰逢三小姐死亡,这肯定不是他希冀的日常生活,那就说明有大事要发生,而进宝对这件事又恨又悔。”
“他希望回到今天扭转某个局面。”
“鬼怪不傻,我们在幻境里扭转有何用。”长生叹息。
“就算没让宅子烧起来,甚至我能施术让三小姐出现,可也终究只是幻觉,醒后他还是会发觉。”
“但如果在幻境扭转一切,再让他愧对的人来告解他,让他明白自己的错误已被原谅,是否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问荇从怀中掏出破损的衣角,那是他昨夜在乱葬岗挖出来的,上面还闪着很微弱的光,说明有一息残念留存。
“你是要……”长生眼睛渐渐亮起。
“真是好办法,或许可行。”
“但现在有个问题,我们无法触碰他们,就如同鬼不能触碰活人。”问荇不紧不慢,“本来能用鸡血破开限制,不过现在有能附身的长生道长,想比更加方便吧?”
长生:……
他就该告诉问荇自己就是只鸽子,不会什么移魂术法。
复杂思想斗争后,长生憋屈地点点头:“行吧,你要我附身哪里?”
问荇笑容渐渐加深。
一刻钟后。
粗布衣的书童端着脸盆出门,将脸盆交给个侍女。
无面侍女草草接过他手中的脸盆后,男孩没有立刻折回二少爷的房间,反倒是鬼鬼祟祟朝着正对面的屋子靠拢,却迎面又撞上个侍女。
侍女笑声僵硬:“进宝,这么晚怎么在外面乱逛?”
“秋草姐,我……”
“秋草”严厉道:“别告诉我你还惦记着去那边,老爷有吩咐,今晚不能让任何人靠近。”
“秋草姐,我就是好奇嘛。”
看得出书童人缘很好,所以才会同侍女撒娇。
“你是担心少爷吧。”“秋草”半蹲下身,恨恨瞄了看热闹的问荇和柳连鹊,可惜她没有表情,这动作一点杀伤力也没有。
附身谁不好,偏偏拿姑娘面善当借口,要他附身在侍女身上!
没脸人有什么面善不面善可说。
“选对了。”柳连鹊松了口气,“方才注意到这侍女性子温和,才会这么晚被喊过来扫落叶,果真该附在她身上。”
“夫郎这招好厉害。”
问荇无视掉愤怒的女装道长,旁若无人夸赞着柳连鹊:“这么多侍从侍女,居然都能挑出最合适长生道长附身的那个。”
长生:……
你们谁还记得我还在现场?
书童犹豫了下,这孩子年纪太小终究还是缺心眼,被长生三言两语套路出了话来。
“他们不让我去看,可每次那间屋子亮起来,少爷,少爷都会身体变差,我很担心少爷。”
“进宝这孩子真是忠心。”柳连鹊感慨。
他幼时换过好些侍从侍女,许多人人前恭顺,一口一个大少爷,人后还是会背着他偷摸讲坏话,什么哥儿上不了台面,病痨鬼继承不了家业,真当他听不见。
可进宝却全心全意为了他的少爷好,甚至不惜去打探危险。
“他可不是进宝。”哪知问荇微微一笑。
“或者说,你眼前的才是真进宝,但不是你想象里的那个进宝。”
柳连鹊愣了。
问荇继续解释:“我之前也不确信,但我在本来该埋二少爷的地方挖到了只有下人会穿的粗布麻衣,加上进宝偶尔行为并不像农家小孩。”
“且夫郎你细想,所有人都看不见我们,唯有躺在病榻上的二少爷能看见,这难道是巧合吗?”
“我明白了。”
柳连鹊看向亮着灯的属于二少爷的房间。
问荇点点头:“就是他。”
性格可以伪装,可人生前的特征是无法改变的,进宝失控的时候不停地在咳嗽和下意识掐嗓子,说明他生前有喘疾。
如果“进宝”真的只是书童,胡茅又为什么把菜谱放心交给他呢?
“可我听你描述,进宝性格应当很跳脱,那二少爷病弱又老成,性格偏差太大。”
“他到现在连自己都认不清,性格大变也很正常。”问荇又把目光投向进宝,此刻真正的进宝已经完全信了长生的话。
“面具戴久了估计都不知道该怎么摘下来,前几日他脑子里出现记忆,就好像把长在皮肉上几十年的面具生生撕下,再告诉他你是罪人。”
“如此大刺激,不疯才怪。”
听到他这话,长生愈发歉疚,继续掐着嗓子按照问荇给的话术柔声安慰着书童:“少爷不会出事,可那屋里头确实有不干净的东西。”
“你要是进去出事了又受伤了,谁管少爷呢?”
这话是柳连鹊给教的,他看出来二少爷过得并不好。
大户人家不缺钱,屋里表面光鲜却没有下人帮衬,家仆们对他也不上心,足以说明一切了。
“对,我得护着少爷。”
长生这话有奇效,书童果然面露犹豫:“……有些人还偷摸讲风凉话说他迟早会死,我呸!”
“二少爷一定能长命。”
“秋草姐,那我先走了,烦你谢谢胡厨子,他那菜二少爷吃着很好。”男孩终于转身离开。
“太好了。”
长生见书童被劝返,微不可闻松了口气。
小孩子还是好哄,接下来该去找二少爷了。
“接下来你按我说的来做,我和进宝还算熟悉。”
真进宝已经死得只剩下麻布片上的残念,二少爷才是问荇认得的进宝,幻境的基础也源自于他。
一旦刺激二少爷出了问题,前面的铺垫就都白做了。
“等会他们会过来埋三小姐骨灰,等那时候二少爷会躲在角落里看,还会上前询问。”
三妹下葬,忠诚的书童偷摸溜去进行邪术的屋内后出了事,如果问荇没猜错,与此同时,二少爷还会发现自己被拿来做活祭品的真相。
他天生喘疾,性格早熟内敛,本就灰暗的人生在今天迎来最灰暗的时刻。
长生魂魄离开秋草,继续回到鸽子身上,寻找下个附身的目标。
他选定了个扛着铲子的壮汉,壮汉僵直了一瞬,随后扫了眼路边的问荇,继续弓身混在队伍之中。
柳连鹊捧着晕过去的鸽子,目光追随着其中一个壮汉手里的骨灰坛。
骨灰坛很精致,可上面贴满了花花绿绿的符咒。
她还这么小,就成了头个牺牲品,明明没有办法去成为邪祟,死后还是让家人忌惮,连个葬礼都没有。
大红灯笼高高挂,貔貅嘴里叼着金球,眼上镶嵌的红玛瑙好似能流出血水。问荇掏出茱萸,微微躬身,越过层层叠叠挖土埋坑的人,将茱萸摆在槐树前面。
他身上带的东西无法被幻觉产生的人看见,但却实实在在摆在了那里。
在叶片落下的瞬间骨灰坛微微发亮,可这些挖土的工人都没察觉到。
问荇退回空地,看柳连鹊上前献上一根柳枝,两人沉默不语,此刻谁的心情都不好过。
突然,问荇的衣角被拽了拽。
这个力道太熟悉了,进宝因为个子长得矮,就喜欢拽他衣角。
“你们是谁?”
锦衣男孩怯生生发问:“你们不是这里的人,他们看不见你们。”
“你是神仙吗?”
有外人闯入,他应该去告诉管家,让管家把他们请出去。虽然管家其实瞧不上他,可他好歹算个少爷,肯定会听他话。
可他见着两个青年替他三妹送了茱萸,而且潜意识里,他告诉自己该信任问荇。
问荇同柳连鹊对视了下,看来这次不用等长生了,作为幻境的二少爷已经主动找上了他来。
“我认得你。”问荇半蹲下身,认真看着他,“我从很久之后来,而且马上就该回去。”
“很久?”男孩警惕后退,面部渐渐显出表情轮廓。
“我,我能活很久吗?”
“你没能长命百岁,但用另个方法活了很久。”
男孩的眼睛渐渐显现,可这反倒让问荇感觉不妙。
因为他的眼睛里没有瞳孔,身上也渐渐泄出黑气。
“那进宝呢,你认识进宝吗?”
二少爷没给他喘息思考的时间,急切地问:“我们是朋友,他是不是也用那方式活了很久。”
“你说啊!”
“问荇,千万别刺激他!”
长生察觉到怨气波动,回到鸽子身体里,飞落问荇肩头:“他怨念太强,若你刺激到他会加速血玉失效,他也会彻底崩溃。”
问荇停顿了下,该不该撒这善意谎言?
谎言也许能撑片刻,但在记忆恢复的进宝眼里简直比泡沫还脆弱,还会加剧双方的不信任。
终于,问荇开了口:“我认识他。”
柳连鹊的心悬到嗓子眼。
“他比你死得早,但同我认识。”
“他死了,不可能,不可能……”
“你骗人!”二少爷尖叫,仆从来来往往,却没人理会他。
他的潜意识里,从来都知道自己是被忽视,被随时可舍弃的那个。
他身边只有忠心耿耿的书童了,为什么连这也能失去。
“他如果都死了,你怎么会认识!!!”
“问荇!其他人的面部也开始有眼睛了。”柳连鹊观察着四周,愈发察觉不妙。
因为那些本来就空洞的人偶愈发僵硬,明明逐渐长出不同的容貌,却动作开始趋于同一,仿佛死而不僵的百足虫,就在此时才彻底变成傀儡。
“不妙。”
长生在心中掐诀念咒,就等进宝暴走直接收拾他。可他还是有些可惜,明明这次确实离成功很近。
院子里陷入一片寂静,几个动作僵硬的家仆脸上挂满诡异笑容,以一模一样的姿态,朝着他们缓缓走来。
可问荇置若罔闻:“我没骗你。”
“因为你活成了他。”
男童愣住了。
一个家仆手堪堪要搭上柳连鹊肩膀,在问荇说完的同时也僵硬停止动作。
柳连鹊不着痕迹后退,和缓缓起身的问荇背靠着背。
“不可能,我活成别人?活成别人分明是很痛苦的事情。”
早熟的小少爷脸部表情已经完全显现,就是问荇认识的,进宝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