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曲江就是慈幼院出来的孩子,他很清楚在慈幼院里要过得好,心思活络和拳头硬至少要占一个,女孩和哥儿最好还得两个都占。
瘦弱内向又年纪小的问丁在慈幼院会遇上什么麻烦事,谁也不知道。
他受过的苦,不愿再看到有好友后辈的血亲受到。
“你愿意待在这里吗?”问荇看向问丁。
问丁咬着手指,眨了眨大眼睛,抿嘴小心翼翼打探四周。
这里有好多哥哥,还有些大姐姐,他们都在冲着她笑……
可问丁很害怕,她家里也有好多哥哥姐姐,在外面也经常冲她笑,回家了就打她,不给她饭吃。
如果是小哥哥,不会找打她的人。
她其实想跟着小哥哥,可小哥哥家里总会有奇怪的声音,小哥哥也很为难。
问丁还没告诉小哥哥,其实小哥哥家里还有个很好看的哥哥,比小哥哥看着大一点。
大哥哥给她盖过被子。
“我们本来要去的地方,有很多和你一样大,或者比你大的孩子。”问荇耐心和她解释,“但小哥哥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好孩子,小哥哥也很担心。”
“那他们是好的吗。”
问丁吧嗒吧嗒走了几步,凑到问荇耳边认真小声问:“这里的大哥哥们,都是好的吧?”
“他们是哥哥的朋友,是好人。”
“那阿丁跟着他们!”问丁眼睛亮亮的,她磕磕绊绊说,“只要不打我就好,我可以干活换饭吃。”
她以为自己声音很小,实际上旁边的伙计都能听得见。几岁的小姑娘说出这种天真又成熟的话,难免让人鼻头一酸,家里有阿妹的伙计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好,我们阿丁能自己照顾自己。”
有在问家的经历,问丁已经不会接受无缘无故的好了,就连在问荇家、祝澈家,都非要干点活来让自己安心。
有自己必须养活自己的警惕心是好事,他很希望问丁活得轻松,不过现在看来极其困难。
只能慢慢靠着让她和善心的人接触来缓解她应激的情绪。
“嗯!”问丁用力点点头。
她小心环顾圈四周,慢慢朝着酒楼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子走去。
最近酒楼里红火人手不够,掌柜的招来了些女子,她们或是伙计账房的姊妹和媳妇,或是来浣洗衣物挣花用的少女,平时都会凑在一起休息,今天也不例外。
“哎呦。”
阿明的妹子阿灿最近才来帮忙,这是个热情开朗的姑娘,见到问丁笑得露出两个酒窝。
“谁家丫头这么俊,阿姐给你去拿个蜜饯吃。”她想上手揉女孩的头,生生忍住了。
“唉,我阿妹人就是好。”
阿明面露得色,眼角余光看见身边的小伙计也直勾勾盯着阿灿,顿时黑了脸恶声恶气道:“去去去,谁准你盯我妹妹看了!”
他嗓门太大,问丁被他吓得缩了缩脖子,阿明脸色变了又变,在阿灿锐利的目光下悻悻低头。
“掌柜的,今天她就让我们带着。”另个年长些的妇人拍了拍问丁的背,含笑。
“可能是看着男人高壮嗓门大,她害怕呢,我姑娘也喜欢粘着我嫂子。”
见问荇点头,许曲江自然乐意:“行,那你们就劳累些,给她收拾出个住的地方。”
“不拖累。”
听到熟悉的字眼,问丁急道:“我不是拖累,我能干活。”
她之前就被其他哥哥姐姐说是拖累,做拖累就会被嫌弃,她不想做拖累了。
女童脆生生的声音掷地有声,弄得满堂看热闹的青壮年都沉默了。
如果心里骂的脏字能把人千刀万剐,那问家人恐怕早就命丧黄泉。
“你可以靠干活养活自己,怎么会是拖累。”
问荇半蹲下身:“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干活都没你干得好,我不是拖累,你当然也不是。”
“可是……可是娘说,小哥哥五岁就能冬天出去洗衣服。”问丁胆怯,“她还说你被打被骂不哭不闹,比我好多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同情的眼神辗转到了问荇身上。
问荇沉默了。
问家人不光是欺负之前那空壳子,还要逼着有七情六欲的活人不哭不闹给他们干活。
还真是符合问家人的性格。
良久后,问荇扯出笑:“她骗你的,这么说就是想逼你给她干活。”
“以后不可以信这种话,你想想,哥哥之前是傻子,她要你学傻子做事,让你好好的也做傻子,是不是很可恶?”
问丁似懂非懂点点头,露出笑来:“小哥哥现在不傻,太好了。”
“我听小哥哥的。”
问荇脸上维持着笑,可脊背不住发凉。
他总觉得有一堆肉麻的同情目光不减反增,噼里啪啦砸在他身上,活生生把他和问丁当成了地里黄的小白菜。
前几日新来的小伙计非常愧疚,他刚刚还在心里嘀咕为什么问荇不养自家亲妹妹,现在只想抽刚刚的自己两巴掌。
都是两个可怜人罢了。
问丁被几个女子给哄着带走,许掌柜把这群看热闹的伙计们都赶到前堂去干活,随后也眼带同情看向问荇。
问荇语塞。
又来了。
他后退半步,干笑道:“掌柜的,我真没问丁说得这么惨,小娃娃讲话没轻重。”
“我看孩子说话才最真,没那些弯弯绕绕。”
许掌柜瞪了他眼。
“算了,不提之前的事,你现在也算是熬过来了。”许曲江叹道,“天不负有心人呐。”
“问丁这孩子招人疼,我们会好好管着她,她要是怕那些皮猴一样招狗嫌的伙计,和姑娘们待在一起就好。”
“虽然我知道咱们这伙计都是好人,但我家有个哥哥,之前总对问丁有些不好的心思,所以我怕她……”
问荇说得含蓄,许掌柜听了一半就明白了,气得脸色铁青:“那是他亲妹妹,恶心人的禽兽!”
“你放心,在我们这哪个带把的敢摸她碰她跟着她,我保证不会让他好过。”
“多谢许掌柜了,我也会定期来看她,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和我来提。”
问荇最担心的事得以解决,除此之外,他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我请许掌柜待问丁安稳下来,不会像现在这般小心戒备人后,替她更个名字。”
“她已经记事了,更名是不是太晚了?”许曲江犹疑,如果现在更改名字,往后问丁还需要很长的适应时间。
“不晚,待到及笄了才晚。”
“到时候她顶着这名字,所有人都知道她爹娘盼着生弟弟才留了她,到时候不管要做什么,都要被不开眼的街坊议论。”
“要紧的是她不能总觉得自己是为了盼迎接谁才生出来的,给她挑个她想要的名字,这个名字只单单属于她。”
往后的日子,她要卸下名字里暗含的负担和羞耻,脱离草率又肮脏的缘由,勇敢又坦荡地活下去。
“我知道了。”
许掌柜重重点头:“还是你心思更细,放心,她这旧名用不过来年开春。”
“春节前后改,到时候正好辞旧迎新,我们开店经商的,还是要讨个好彩头。。”
“对了,你除夕的时候如果没约,要不要到醇香楼来,有些忙活生意回不去的伙计厨子会和我凑一桌吃年夜饭,不过得等到元日吃。”
别人阖家团聚的除夕,正是酒楼酒馆最忙的时候,他们就连年夜饭都得到正月初一才能开席。
“再看吧,掌柜的好意我先领了。”
问荇第一刻想到的是柳连鹊。
柳连鹊的魂魄暂时离不开家,他只顾及不能自己出来蹭饭,把柳连鹊孤零零扔在家里过大年夜。
“你是不是想着趁大过年的,又能去哪挣一笔了?”许曲江无奈,问荇似乎永远都很缺钱花,所以他误会了问荇。
他从问荇身上看到了自己少年时的影子,只是问荇比他更加拼命。
“趁着岁数小千万顾及好身体,别和我当时一样,到了这岁数身上满是毛病,治都治不好。”
“掌柜身体硬朗,康健到百来岁不成问题。”
“你这孩子嘴甜得很,可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许曲江看向窗外,神色惆怅了片刻,随后岔开话题:“不说我了,我都要成糟老头了,说说迎春宴。”
“我们今年要争柳家的迎春宴,你也不算是外人,我先同你透个底。”
迎春宴须等再过不到半月,柳家管事会和各个看得上的酒楼投递帖子,愿意去的酒楼就再等些时日让人上门评鉴。
往年操办这些的是柳连鹊,秉公办事的他为了避嫌,不会给自家私产投帖子,这也是许掌柜从来没动过迎春宴心思的原因。
可柳连鹊走了,今年包办迎春宴的活不知道落到谁手里,那个柳家人会不会同柳连鹊一样秉公办事,一切都成了未知数。
“投帖子肯定会给我们这投,醇香楼最近出的风头不少,他们面子肯定要做好,但再往下就难说了。”
许掌柜愁的就是此事,如果是堂堂正正拼谁家合适,努力争取后醇香楼被挤下去他也不觉得有何问题,商家竞争本就残忍。
可若是结果一开始就内定,他们怎么争取都毫无意义,到头来不过白忙活一场落个笑话。
问荇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
如果柳家不想抬其他后辈做家主,那么承办此事的就应当是柳连鹊的二弟柳携鹰。
迎春宴是个事少又能好讨彩头出风头的活,但凡柳携鹰和柳夫人两人中间但凡有一个没撞坏头,肥差就落不到旁支身上。
“不过你别担心,既然是你有非去柳家不可的理由,我这老骨头也还能拼一拼,那咱们到时候就试一次。”许掌柜长舒了一口气。
“就当我也做个梦,咱们醇香楼不光要做镇里最好的酒楼,还要做这整片最好的酒楼。”
就当是给问荇的最后一个考验。
两人谈完迎春宴又谈到经营之道,酒楼里的桌子该怎么摆,盆景有什么讲究,客人们忌讳什么,一直谈到酒楼都该关门歇业的点。
“你还要去漓县?”
问荇最主要的目的已经完成,再去似乎有些没必要。
“去。”问荇坚定。
他要把柳连鹊的信带给谢韵,要去县里见见世面,原本的计划只是少了一环,依旧要照常进行。
听闻问荇一早还要出发,许曲江也不再留他交授经商,让伙计带他去厢房里他早点休息。
问荇躺在床上,身边燃着许曲江听说他睡不好,执意要给他点的安神香。
他向来闻不惯大多数香味,可不知不觉间,却感觉安神香的香味变了。
这香味极其浅淡,里面似乎还带着若有若无的叶香和桃花香。
安神香是这个味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