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特里安私立医院。
现在是下午三点, 蔚迟站在医院二楼的走廊上,翻阅着一本病例。
医院是上百年的老建筑,有着新古典主义的典雅楼廊, 高饱和度的金黄阳光透过院里的落叶乔木落在人身上,像流淌的溏心蛋黄的颜色,却无法驱散蔚迟全身的冷意。
蔚迟脑子里还回荡着刚刚那个医生夸张的声音:“他能醒来, 简直是个奇迹!”
然后他拿到了这本病例,纪惊蛰的病例。
在一连串专业术语中,他迅速找到一系列关键词。
“外伤未见”、“血栓未见”、“感染未见”、“无相关病史”、“原因不明“、“脑干反应消失”、“脑电活动消失”、“自主呼吸停止”、“不可逆深度昏迷”、“脑死亡”。
那个医生还在旁边滔滔不绝地感叹, 而蔚迟脑子嗡嗡作响, 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好了, 丹尼尔。”金悦及时打断了那位医生,并请他回到工作岗位上去, 之后又点起一支烟, 在蔚迟旁边慢悠悠地抽完了。
蔚迟感觉自己仿佛裂成了两个,一个震惊而麻木地漂浮在空中, 另一个居然还在说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据我所知……他的这些诊断已经达到了脑死亡的判断标准……结果在七十二小时之内没有变化的话……就会宣布死亡了。”
“你看的这一本是真正的病例, 对外我们有另一套。”金悦说,“不然你以为我们这种医院靠什么赚钱?”
所以是纪惊蛰的姑妈做了这个决定?缘分匆匆的姑侄情分……她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蔚迟觉得奇怪。
金悦一直在观察蔚迟。
作为一名货真价实的高级国际注册心理咨询师、WMECC认证的催眠师, 她跟无数人打过交道, 也对各种人的心理进行过详细解析, 很容易在蔚迟身上找到一些影子。
她知道, 他很聪明,太聪明了, 任何逻辑上的断裂点都可以被他敏锐地捕捉到。跟这种人打交道, 说真话是唯一的选择, 否则只会把他们推到怀疑中去, 之后的任何交谈都将不再有效。
她叹了口气,实话实说:“实际上,小纪的父母有一笔遗产,大概因为是医生的缘故?他们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立下了遗嘱,遗产会留给小纪,但如果有什么意外的话,就会全部捐给医疗系统。”
“当时纪红研在经济上应该有些困难——人活着总会遇到很多困难——也是她的私心所致吧,五年前小纪出了事——没有原因,直接陷入昏迷,在国内据说已经宣布脑死亡了,但纪红研维持了小纪生理上的生命活动,同时私自在使用那笔遗产。”她把烟碾灭在乳白色的栏杆上,“我是她的好朋友,而且我丈夫是这所医院的合伙人,就帮了她这个忙。”
她看向蔚迟的眼睛:“确实可以说是她的私心,不过如果不是她这个私心,我们大概也不能见到在五年后醒过来的小纪了,我想你应该感谢红研的英明决定。”
蔚迟点点头:“当然。”
他翻到了病例最后,照片中纪惊蛰大概是刚刚醒来,表情一片茫然,平躺在床的身体苍白干瘪,由于长得太高、骨架太大,瘦得只剩一张皮之后,锋利的骨骼就像山一样七翘八拱,看得让人揪心。
“他……”蔚迟张了张嘴,喉咙却哽得发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多么……多么惊险。
任何一个环节出错,他都见不到纪惊蛰了。
他想起纪惊蛰回来找他那天,衣冠楚楚、风尘仆仆,拖着一只招摇的大红色行李箱,那样英俊、光鲜、意气风发,看不出一丝病容。那一天,离照片上的这一天,也不过三个月而已。
“他有很强的意志力。”金悦也跟他一起看着那张照片,又从手机上调出一些纪惊蛰康复训练的照片和视频,笑着说,“三个月复健期,他每天都很努力。”
手机上的纪惊蛰大多是笑着的,没心没肺,还冲摄像头比V。
“就是那时候他和我说了很多。”金悦看了蔚迟一眼,说,“他说他要回国去见你。”
蔚迟感觉心脏被一种强大的力量击中了,导致他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去了心脏部位,都在抵御那种即将崩溃的感觉,这让他四肢有些麻,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他像要溺毙在深海里,只能听到自己的巨大的心跳声。
这时候,他在沉重庞大的水中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你感觉痛苦吗?”
他不解:“什么?”
那声音又问:“有些时候,你会感觉痛苦、失望、悲伤或者疲惫吗?”
他想了想,说:“所有人都会吧。”
“是的,所有人都会遇到,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声音像海浪里裹挟着的声波,一浪一浪地到来,“当遇到这种感觉的时候,也可以寻求别人的帮助,你不是自己一个人。”
蔚迟皱眉,看向她:“你在催眠我?”
金悦挑了挑眉。
随后她笑了笑:“我的咨询费是一小时三百英镑。我可不会做白工。”
蔚迟:“没钱。”
金悦又笑了一声,看了看时间,拨了拨自己的头发:“那我先走了,你要走的时候把病例还给丹尼尔医生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