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日,天气晴,这是霍介诚来到新南的第二天。
昨夜他做了个好梦,一夜都睡得很安稳。
这是个很大的惊喜,自从一年前得知南瑞确诊癌症以后,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了。怪诞的、无厘头的,令人心慌的,醒不来的梦,很多年前他在心理科实习的时候常常听到焦虑症的病人对自己梦境做如此阐述,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陷入病症。
后来当睡觉还不如不睡来得轻松的时候,他就干脆放弃了强迫自己进入睡眠。有时打开投影看一整夜的电影;有时立在阳台吹风,累了就在躺椅上眯到天明;更多的时候他什么也不做,就那么盯着天花板。可说实话,人是很难控制自己想什么和不去想什么,他没办法自主转移注意力,所以短短半年之内迷恋上了香烟。
吸烟后的身体有短暂的不应期,思考慢慢的,他总算能获得一段时间的自由。不用去担心明天去科室南瑞的病情是不是又有所加重,也不用去想那些日复一日让他后悔的事情,假如在南瑞表白以后他没有选择冷淡的疏远她,假如在察觉到南瑞哥哥对她近乎病态的控制欲时他第一时间把她带到自己身边保护起来,假如在他妈妈抱怨好长时间都没见到南瑞时他能稍微上点心打个电话过去……
太多次犹疑的瞬间了,但凡他做了一个与之前相反的选择,都能产生出让他留住南瑞的可能性。
可人生从来就是这么残忍,没有任何人可以有再来一次的机会。遗憾和后悔没有任何意义,它们最大的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使人陷入无可挽回的痛苦。
作为南瑞的主治医师,霍介诚比谁都要清楚地知道,其实没有人能拦住南瑞的离开,所有目睹南瑞坠落的人也必须承受失去她的强烈阵痛,不管是他还是南竟。
唯一的区别是他走得出来,虽然过程可能会比较漫长。而造成这一切结果的那个始作俑者,他一辈子都得栽在痛苦的沼泽里,日日忏悔,至死方休。
至今,南瑞的葬礼过去了一个月。霍介诚自觉已经接受完了这长达一年的煎熬与惩罚,他想慢慢地走出来了,所以他来了新南。
这段旅程是周源安排的,他是霍介诚本硕八年的室友,虽然上了两年班以后就转行回去接手家里的酒店生意了,但两人依然保持着密切往来,称得上对彼此知根知底。南瑞生病后,她哥哥花重金四处找人脉寻求血液疾病方面顶尖专家的事情在宝海商圈里闹出了阵不小的骚动,周源来打听过几次,霍介诚只跟他透露了隐约的一些。所有的隐私摘去之后能说得其实很少,周源是个很活泛的人,懂了之后也就没再多问。
后来他慢慢憔悴下来,周源看在眼里,安慰的话说了一箩筐,大多是劝他不要被别人的家事拖下水,除此以外什么都没多追问。这些点到即止的支持给了霍介诚许多安慰,感谢的话兄弟之间不必言说,他都在心里记着。
南瑞死后,糟糕的事态没有随之好转,只是这团乱麻与霍介诚再无关系。
借着咨询去哪儿旅游比较好玩的机会,霍介诚跟周源简单说了一声,一是让周源放心,二是以后他终于可以不用再被骂优柔寡断,能抬起头做人了。
周源几乎是喜极而泣的给他安排上了旅游计划,挑了好几个地方,除了新南其他地方都远的要命。他那时其实心里没有什么主意,看着窗外阴雨绵绵,又看见周源发来的旅游地简介,说新南四季如夏,于是随意回复了周源:那就去新南吧。
周源的动作很快,机酒立马给他安排上了。
紧赶慢赶地踏上来新南的路,人已经到了地方,心里其实并没有什么从头开始的真实感。可就在昨晚过了之后,他发自内心觉得来对了。
心态的改变源于祝伽的出现。
几乎是逃避式的出走大陆,霍介诚对旅程是有期待的。他很迫切的希望自己能与外界建立起一个新的联系,认识认识不同的人,过一过与大陆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让自己能快速的从过去一年来遭受到的不管是心理还是身体上的压力中挣脱出来。
在祝伽身上,霍介诚看到了这种可能性。
他身上的那种热烈的生机就跟昨晚那个久旱逢甘霖的酣然一梦一样散发着巨大的吸引力,霍介诚极度渴望接近这种能鲜活的,使他感到安心的力量。
不贪求谈恋爱,霍介诚想,只需要他和我当几天亲密朋友,拉着我一小会儿,等我喘息过来,我就重整旗鼓继续回去当我的好好医生。
这种亲近感很没来由,所以信心不是霍介诚自己给自己的,而是昨晚祝伽给他的。
午夜下山的时候,他与祝伽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
名字怎么都能打听到,问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要电话号码却是不容易的。或许对别人来说大胆地去问有好感的人要一个联系方式很简单就是了,但对于霍介诚来说,直白很难,他会问,但同时会做大量的铺垫显得自己的意图不要露骨,要更冠冕堂皇一点。
昨晚不是一个社交的场合,而且祝伽也并没有给他这个长袖善舞的机会。
得益于那只小鳄鱼的挂件,他们俩甚至连对方是干什么的都还没弄明白就建立起了下一次见面的约定。霍介诚实在没想到,祝伽居然会这么执着于一个挂件,一直追问他是在什么地方买到的。他哪里知道,只好如实说:“车钥匙是民宿老板借给我的,你真的很想要的话,留一个联系方式给我吧,问到了我立马答复你。”
祝伽当即眼睛放亮喜出望外地看着他,立马掏出手机留了他的电话号码,还十分谨慎的确认这是个打得通的电话之后才安心。
难道还怕他跑吗?霍介诚苦笑着放下手机时十分诧异,心想这个物件对祝伽来说意义可能真的很大。
然后他们又随便聊了些什么,当霍介诚说起自己没有车,是在半路被拦下来后自己步行上来的时候,祝伽一点儿也没犹豫便提出了送他下山。霍介诚既然把话说出来,就是想要这个结果,于是没有拒绝,乐见其成的跟着走了。
还是那辆迈巴赫,祝伽同行的人不打算那么早离开,所以是祝伽亲自开车送的他。可惜的是路上没能交谈几句,祝伽的车速实在太快了,霍介诚才刚打听清楚他是个职业漂移车手,便已经看到了俱乐部的门脸。
霍介诚在这里下了车,这是他自己要求的,只需要送到俱乐部就够了。两人才刚认识,他没脸皮蹭车蹭到那么极致直接让人把自己送到家门口,再者……那辆粉色的小电动他也还得给民宿老板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