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秋凝没有再往前逼,而是站在原地,脚尖在地上不停地画着圈圈,她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我现在不太想见他。”
生了自己的父亲要杀害养育自己的父亲。
谢秋凝愧疚极了,也委屈极了。
但在强烈的情绪过后,她敏锐地觉察出自己正是因为已经不知不觉地跟秦晞变得亲近起来,才会这般肆无忌惮地冲他撒脾气。
如果放在从前。
哪怕她再讨厌何文轩,也不会将自己的真实情绪展露,而是顺从又乖巧地扮演着他最喜爱的模样,像个人偶。
那样的牢笼压得她喘不上气,心中的不甘与愤恨也日积月累,变得深而沉重。
“其实我脾气很坏。”谢秋凝歪了下脑袋,笑一笑,说,“我明明知道那个人对父皇心存杀意,但是又在这个时候跑出来,说到底,其实我已经明白,父亲他现在是不会再去对父皇下手的了,我在用父亲对我的歉疚钳制他。”
因为曾经活得太过压抑,谢秋凝对如何利用他人对自己的情感,给自己带来些许便利这方面颇有些心得。
“我真是惹人讨厌。”谢秋凝忽然哽咽了一声,但她很快用一个标准的微笑把这丝情绪给掩饰了过去。
“我不想父皇死,但是我的能力有限,只能这样算计父亲。”
她很喜欢将自己从何家的牢笼里拯救出来的亲人们,感激着,想要亲近;也幸好这位父亲真的是在意自己的,不然谢秋凝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谢秋凝望着远天的飞鸟,指着那一排南飞的大雁,对郁原川说道:“师兄,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一颗星星!”
郁原川抬头望过去,清晨的天幕湛蓝清澈,在远天之际,有一颗孤独却璀璨的明星熠熠生光,比不过太阳的光辉,但也足够清晰。
他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一下,说:“那是瑶池真君所庇护的大世界投射下的虚影,因瑶池真君又被人称作金母娘娘,所以那颗星星也叫做金星,没想到在这个世界里会看得那么清楚。”
“师兄你之前说,天上的星星都是大世界的投影,所以摘不下来。”谢秋凝的眼中倒映下灼灼星光,“那等我修炼有成了,一定要亲自去那个世界里看看,它这么漂亮,这么耀眼,一定会是个很好的世界吧!”
被囚在笼中十余年的少女,丝毫不曾因为那些压抑晦暗的时光变得自怨自艾,反而满眼所见具是璀璨灼目的遥远星辰。
郁原川从她身上几乎看不见半分阴霾。
或许她曾有过转瞬即逝的悲伤低落,但这完全无法掩过她日渐一日,愈加耀眼的笑容。
“师兄?”谢秋凝注意到郁原川的愣神。
后者明显被她的呼唤给惊了一下,醒过神:“我没有去过那个世界,不过也许像你说的一样,它应该会很美。”
从牢笼里拯救出来的小鸟,正扑扇着自己稚嫩的翅膀,尝试挣开过往的束缚翱翔天际;而把谢秋凝从越国皇宫里带出来的郁原川,却是在用害怕又一次被抛弃的恐惧,把自己牢牢地锁住了。
“今天的天气也很不错呀,可惜皇后嫂嫂有事情要忙,她说过几天要教我骑马,师兄你会骑马吗?”
“我……我已经很久没有骑过马。”
他在家族里的时候,父亲曾送过一匹小马,但时间过去太久了,那匹小马早已化作白骨;被秦晞带到太虚仙境最开始的那几年,秦晞还是表演足了一个宠溺徒弟的师父模样的,他送给郁原川一只青鸾为坐骑,即便郁原川背叛秦晞被杀,那只青鸾也没有抛弃这个旧日的主人,追随郁原川的残魂落入九阴地府……
它灵智未开,只知道日复一日地守护在主人的残魂身边。
终于某一天郁原川醒过来了,但那只青鸾也因为无法承受阴气鬼气,死在了他的身边。
“我听嫂嫂说,跑马的时候,风吹在身上,就会让人感觉像是自己飞起来了一样。”谢秋凝没法忘记自己被拯救的那一天,飞在空中的感觉。
她为之迷醉,每晚入梦前,都祈祷自己能再在梦中重新体验一次飞起来的滋味。
因为还只是刚刚引气入体,谢秋凝没有学习飞行之术,起码要等到她筑基,才能使用会飞放法器带着自己飞起来,而如果不借助任何外物踏虚空而立,那起码要等到她结了金丹才行。
谢秋凝张开双臂,深呼吸,又双手放下去:“等我再生一会儿父亲的气,我就回去了,师兄你不用担心我,至于你先前说的那个,毕竟没有造成什么糟糕的后果,而且你看上去也并不是情愿那么做的,所以我可以先原谅你。”
她笑着,露出贝编的牙齿:“昨天回家的时候,哥哥跟我说过,师兄你其实脾气很好,就是太在意我父亲对你的看法了,人活一世,做自己就好了,为什么非要依循着别人的心愿而活呢?我先前,身不由己,只能活在何家人规定的条条框框里,我有的时候甚至会觉得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她耸肩:“但我又想,这世上的风景不止越国一处,人,更不止是有何家这么一群,若我未能见识这世间万物的瑰美便死去,那岂不是活得太亏了些?”
“而且何家做事太损阴德了,说不准何文轩在我死之前就翘辫子了呢,到时候,我就是何家的老夫人,非把他们一家子脏心烂肺的东西给折腾废了不可!”
她自信昂扬,攥着拳头:“我只要这一时隐忍下去了,就可以在日后闹他个地!覆!天!翻!”
“但我现在不用忍了!何家再也奈何不了我了!”少女对着满满从山那边爬起来的太阳挥舞自己粉嫩嫩的小拳头。
郁原川一时不知道自己的目光该落在何处,只得故作淡然的抬头望天,正好天边又飞过去一排肥美的大雁,他清清嗓子:“师、师妹,午膳想吃炖雁吗?”
谢秋凝:“诶?”
跟谢年谈好了该如何行事的秦晞忽然感觉自己心里不太自在。
他从谢年处出来,管家来禀告说何家人又送了帖子过来,这一回来的,还是何家的少家主,何文轩。
秦晞暗自念叨着门上来了个出气筒,便叫人推着自己的轮椅来到前院。
“国师大人。”何文轩一见秦晞进来,便起身行礼。
此时秦晞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何公子,坐。”
何文轩也不推辞:“谢国师赐座。”
“先前贵府管家递来消息,说是在越国境内找到了小女的踪迹,何公子,此事可是当真?”秦晞表演得十分急切、期待。
何文轩微微一笑,认为自己已经把这位孱弱的国师钓上了钩,只是为了防止大鱼脱钩,还须得再放一放鱼线,他举止儒雅,表情恭谦:“自那日一别,在下便去信留在越国的亲友,请他们帮忙留意指上有痣,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孩儿,就在昨日,那边也传来了信件,说是有人曾见过符合标准的女孩子,但一时半刻找不到。”
“在下得了消息,又怕打扰了贵府安歇,于是便派人递贴,今日一早,未避免大人等待,也为了不使令嫒再受骨肉分离之苦,在下便不请自来,亲自向大人禀报这个消息。”他把姿态放得很低的同时,也没忘了替自己表功。
秦晞在心底暗笑这人虽长着张翩翩佳公子的皮囊,行事却跟老油条没什么区别,在脸上做出感激之色:“鄙人先谢过何公子替我打探小女行踪。”
他叹了一句何家人的好心肠。
话锋一转:“其实鄙人也一直派人在越国各地搜寻小女下落,也是在昨天,有人说他那里有关于小女的线索……只不过那人不知为何,戒备心极强,只在鄙人派出去的人面前出现过一次,唉。”
“哦?是谁?!”何文轩按下心中的惊讶和慌乱,实则表情上还是露出了些许。
秦晞全当做好戏看了:“鄙人亦不清楚究竟是谁,不过他就在京都附近……对了,何公子。”
秦晞忽然正了神色:“你可知道,昨夜有人劫囚,将越国国主谢年劫出去了。”
“什么?!”这一下子,何文轩彻底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作为少家主,他很清楚自己家跟谢家的关系,可以说,比起夏国,谢家人更恨的,必然是何家!
若是叫谢年逃出去,再得了势,他未必会去对抗夏国的百万大军,反而对自己家下手的可能性会更大!
“公子莫要惊慌,吾皇不愿声张越皇被劫一事,也已经派出了人去搜寻,今日会盘问从越国而来的各个世家,何公子对鄙人帮助良多,鄙人也只是作为好友,先为公子提个醒罢了。”秦晞摆出一副“我都是为你好”的模样。
而何文轩思绪一阵飞转,他压着心底的慌乱,好声好气地向秦晞表达了自己的感谢之情,并且连连承诺自己一定会尽快找到秦晞的女儿。
秦晞也被他感动得几乎要跟何文轩以兄弟相称,甚至答应给何家人在夏国朝堂上找几个有权又悠闲的位置。
但等何文轩一走,秦晞就换了一副面孔,他冷漠地吩咐管家派人去跟着何文轩,最好能摸进他家的院子里去。
又安排了两个下人在门口谈论另一个知道秦晞女儿线索的人,引导何文轩把这个人跟“被劫走”的谢年联系起来。
过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管家果然来报说何文轩已经把那两个下人的话给听了进去,他听完还试图贿赂那两个下人,打听神秘人的面貌身形,随后便眉头紧锁,马不停蹄地直接回了何家。
眼见鱼已在钩上无处可逃,秦晞这才狠狠出了一口郁气。
等自己帮女儿出了气,她就不会继续不理自己了吧?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