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沉入海底,唯独罗杰在无尽的黑暗大海上漂流。
他猛然大喊,从梦中醒来,但乔伊斯已快步走来,口中轻轻念诵神言,将一手按在他的额上。
罗杰的身体被汗水浸湿,逐渐平静下来。
“你退烧了。”乔伊斯说:“梦见了什么?小时候的事吗?”
罗杰长叹一声,坐起,像个小孩般坐在床上,乔伊斯拿来毛巾,轻轻地擦拭着他有力的肩背与胳膊。
“谢谢你。”罗杰说。
“吃点东西吧。”乔伊斯说:“我准备了一点流食。”
“我要回去了。”罗杰无法在教廷里再待下去,他欠乔伊斯的实在太多了,但他一丝不挂,总不能赤身裸体地从教廷里走出去。
“我给你找了干净的衣服。”乔伊斯取来叠好的衬衫与军裤,说:“是骑士们平时穿的。”
“不。”罗杰拒绝了他,说:“我还是穿我自己的衣服,我不是骑士老爷,没资格这么穿。”
两人对视片刻,乔伊斯点头道:“好。”
于是他又找回了罗杰打满补丁的外套与长裤,罗杰迅速穿上,离开教廷,分开前,他向乔伊斯看了眼,眼神里充满了莫名的滋味。
“你什么时候走?”罗杰说。
“走?”乔伊斯笑道:“什么意思?去哪儿?”
罗杰:“我说,你什么时候动身离开香格里拉?你是实习的神官,不是吗?”
“啊。”乔伊斯明白了,说:“还没想好,你不忙的时候可以随时来大教堂。”
“好的。”罗杰最后说:“回头见,乔伊斯。”
这一次罗杰没有回头,一瘸一拐地离开教廷,回到了下层区自己的生活里。
他的腿伤十分严重,但乔伊斯的医术相当高明,不仅止血,还为他做了进一步的伤口感染预防,只是身体的损伤总要通过时间来恢复。
罗杰依旧努力地去工作,奈何他只能做一点稍轻的工作。
每天工作完成后,回到家里时,罗杰便开始着手做一件手工,他想打一件银制的饰品,送给乔伊斯权当谢礼,他的服饰看似朴素,实则十分昂贵,但他没有佩戴饰品,也许遵循着教廷的戒律。
罗杰认为无论自己送给他什么,对乔伊斯这等地位的人,都只代表了心意,所以他决定亲手制作。
于是他在许多个夜晚里,透过那个小小的窗户,望见远方圣塞里兰卡教堂的柔和符文之光,手里锤锤打打,弯曲银片,剪成鳞状,却终究不满意,又把碎屑放在坩埚里再次融化,重新设计。
“皮埃尔住在这里吗?”一个声音在楼下问。
罗杰听到时就像被雷电击中了,飞快跳起,将所有的东西全部收起,烧红的坩埚还把他的手烫了一下,登时手忙脚乱。
“皮埃尔?是谁?不认识?”楼下的妓女开始调侃乔伊斯,说:“姐姐这里有许多好玩的?上来看看吗?”
乔伊斯显然从未碰过这场面,笑道:“好啊!我在找一个叫罗杰·皮埃尔的……”
“玛丽斯。”罗杰认真而严肃地说:“不要逗他。”
罗杰匆忙下楼,乔伊斯看见罗杰时,眼里便充满了笑意,整个世界仿佛都随之亮了起来。
“我来看看你。”乔伊斯提前回答了罗杰的疑问:“你好点了吗?”
罗杰简直自卑得无法形容,他完全没想到,乔伊斯居然会找到下层区,而他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好多了。”罗杰努力保持着镇定,说:“我……我们……”
“不请我上去喝杯茶吗?”乔伊斯说。
罗杰沉默片刻,而后说:“好吧。”
是你要来的,罗杰已经有点自暴自弃的想法了,他把乔伊斯带上楼,进入自己的房间,房间虽小且破旧,却收拾得很干净。
“只有水。”罗杰说:“我没有准备茶叶与咖啡,抱歉。”
罗杰从床下找出一个罐子,又翻来翻去,一个小匣子被碰倒,发出与它的个头不相称的巨响,他找到一个杯子,向里面倒了水。
乔伊斯说:“我看看你受伤的地方,方便吗?”
罗杰脱下亚麻衫,露出自己健硕的胸膛,那里被货箱压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伤口。
“已经结痂了。”乔伊斯用手指轻轻地碰了下,在那触碰之下,罗杰的身体连着灵魂都在一起颤抖。
乔伊斯又问:“这几天都在工作吗?”
“是的。”罗杰答道:“但都在做简单的活,没有再搬重物了,不要担心。”
乔伊斯点了点头,握着杯子看罗杰。
罗杰突然说了句:“为什么?”
乔伊斯:“?”
他们注视着彼此,罗杰的眼眶红了,他强忍着不流泪,但声音已经明显地哽咽了,从未有人像这样关心与询问他的生活,尤其在他最脆弱的时候。
“为什么。”罗杰努力地平复情绪:“我说,为什么这么对我?”
乔伊斯怔怔看着罗杰,没有回答。
“因为你是神官?”罗杰的心里有太多滋味交织在一处,说:“所以必须善待世上的每一个人?因为教廷告诉你,圣光之下,我们无分彼此……因为你需要取得主教的资格,所以你决心遵守教廷教导你的守则而行动……”
“……又或者你从小就衣食无忧,立志要拯救一切受苦的人……”罗杰语无伦次地说:“乔伊斯,不管是哪一种,我只想告诉你,不是这样的……其实不是你想的这样,乔伊斯,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你为我带来了更多的痛苦!”
“你还好吗,皮埃尔?”乔伊斯只是问:“你很激动,我们……我们要不要出去走走?”
罗杰沉默了很久,继而点了点头,起身穿上外套,末了,他向乔伊斯说:“稍等我一会儿。”
乔伊斯只等待了短短的片刻,罗杰回到房里,抱着床底下那个带锁的小匣子,又出来了。
冬夜里,他们离开了下层区的小巷,罗杰平复了心情,说:“我送你回教堂吧,乔伊斯。”
“好的。”乔伊斯有点不安。
他们安静地往山上走着,始终没有对话,乔伊斯终于鼓起勇气开口:“皮埃尔,对不起……如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困扰……”
“不。”罗杰在圣光前,再一次平复了心情,答道:“是我的问题,全是我自己的问题。”
乔伊斯侧头看他,罗杰说:“但以后别再来找我了,乔伊斯。”
乔伊斯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答道:“好的。”
“我想把这个捐给教廷。”罗杰来到圣塞里兰卡教堂前,拿出了匣子,说:“这是我的一点积蓄,里面有一千四百枚银币,我本打算攒到两千银币时,就不再做搬运工了。”
乔伊斯无奈地说:“教廷并不缺钱,皮埃尔,留着它吧,我相信它对你而言更有用。”
“不。”罗杰认真地说:“乔伊斯,我确实想过,攒着这笔钱,去做点别的事,但现在我突然想把它全捐了,做为一个见证。”
“什么样的见证?”乔伊斯不明白。
罗杰没有正面回答,又说:“我会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别再担心我。”
乔伊斯注视罗杰的双眼。
在这一刻,天际响起了悠然而悦耳的歌声。
“我点燃将来,忘却过去,我只知现在,就是现在……”
“现在……”
罗杰的内心再一次被触动,他将那个匣子递给了乔伊斯,乔伊斯却只是将它放在一旁,说:“皮埃尔,你要走了吗?”
“是的。”罗杰答道:“你很好,乔伊斯,你是我所遇见过,最美好的人。”
“所以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乔伊斯说。
罗杰想说:“谁也说不准,也许会呢?”但看着乔伊斯的表情,那分明是诀别的痛苦,那一刻他突然就明白了。
那不是什么神官的慈悲,更不源自于所谓修行,那是一种跨越了时空,早在圣光回响时就已诞生在世界上的情感,在这强大的力量面前,山川得以被夷平,沧海得以倒灌。
他不知道这情感从何而起,去往何方,只知道它正在灼烧着自己胸膛前的伤口,令他作痛,令他近乎窒息。
在骤然间感受到了这一刻时,罗杰终于答道:“是的,乔伊斯。”
“那,我可以抱一下你吗?”乔伊斯小声说。
罗杰比乔伊斯更快,上前抱住了他。
他的嘴唇不住发抖,他的意志已濒临极限,下一刻他的告白就要脱口而出,仅存的理智正在不停地规劝着他,然而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我爱你,乔伊斯……罗杰心想,我一定是疯了。
那个念头出现的刹那,他的伤口带来了剧痛,他们彼此对视,乔伊斯抬头望着他,眼里带着泪水,说道:“罗杰。”
罗杰难以置信,看着乔伊斯,他的记忆正在飞快袭来,浩瀚的世界中,他揭开帐篷的帷帘,第一眼看见了紧张不安等待着他的乔伊斯。
他们走过罗德斯堡,彼此都浑身湿透,罗杰躬身推起沉重的马车,香格里拉的潮水之歌,他们饮酒与高歌,回到房中时,他将毛毯盖在了熟睡的乔伊斯身上。
炼金师协会中,漫天星光之下,躺在转椅上的他,享受地闭上眼睛,迎接了乔伊斯的一个吻。
无数个清晨与夜晚,他总能听见实验室门外的声音,甚至不用回头,罗杰便知道是他——是乔伊斯。
他眷恋当脚步声响起又停止,乔伊斯向他走来的那一刻。
“跟我走,罗杰·皮埃尔。”乔伊斯喃喃道:“不要离开我。”
“我捐赠我的财产,爱,生命与灵魂,神官。”罗杰握着他的手,在乔伊斯面前单膝跪下,背后羽翼展开,一道强光划过天际,香格里拉的血池轰然消散,犹如潮水般退向远方。
圣塞里兰卡大教堂的钟声受到圣光激发,传来厚重的钟响!
“罗杰!”修骑在飞马上,喊道。
“罗杰——!”骑士们纷纷大喊。
罗杰眼里带着泪,犹如刚止住哭泣的小孩,抱着蜷在身前的乔伊斯,胸膛散发出圣痕的强光,向他们飞来。
“对不起,乔。”罗杰哽咽道。
“没关系,我亲爱的皮埃尔。”乔伊斯温柔地笑道:“你看?哪怕世界毁灭,我也永远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