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的案子看似只涉及两起命案,但不论是和沅舟还是苏凛乃至整个苏家,都不过只是这潭黑水中露出的一点荷角,在那黑水下究竟还潜藏着什么秘密,如今还不能窥见全部。
这一点平南将军或许一早便已预料到,所以才会派他前来。他是平南一派抛入这黑水之中的一只锋利的鱼钩,苏凛则是他击穿的第一只鱼。现在整个苏府沦为一条更大的鱼的饵料,操弄鱼线的人却觉察到了这水下的不同寻常之处,如果揪住苏凛不放,就好比不断拉扯那根鱼线,谁也不知道那水面之下的鱼究竟有多大,又会不会扯断鱼线,连带岸上的人也一并拉入水中。
只是黑水已被搅动起来,当真还能恢复平静吗?
苏家的秘方是谁给的?那康仁寿当初去听风堂交换消息的上线又是谁?算上苏家、还有从方外观流出进入宝蜃楼最后又消失不见的两份秘方,是否还有其他秘方?那秘方究竟是什么东西?远在都城的那位对这一切,又是否真的一无所知呢?
许是见他久久没有开口说话,周亚贤的神色缓和了些,语气温和地开口道。
“就算苏凛背后另有所谓靠山,但他到底也只是个暴露被弃的卒子,再追究已意义不大,在不知情者看来,反而会有小题大做、赶尽杀绝之感。毕竟此案内情复杂可怕,必然不可宣告天下,闹出更大动静于我们而言反而不利,说不定还会惊动背后之人。”
“这些利益牵连,末将并非全无察觉。只是事有轻重缓急、主次利弊之分,现下城中对此事早有传言,因顾及所谓的风吹草动而终止勘查,岂非有掩耳盗钟、掩目捕雀之嫌?如若他日事态失控、旧事重演,九皋城的城墙已不能拦住这些秘密,末将乃至将军又将如何面对百姓质疑、朝中众议、乃至天子震怒呢?”
邱陵一口气说出这通话来,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他素来稳重隐忍,骨头缝里都写满理智,今日却不知怎地,突然就有股子冲动从身体深处钻出来,压也压不住。
周亚贤闻言不语,沉静的脸上瞧不出丝毫情绪。
雅间内一时安静下来,支起一半的窗子外隐约传来一阵嬉闹声。
那是三四个方才跳下船的半大孩子,正睁着眼睛四处张望着、兴奋地停不住嘴,他们身后还跟着男女老少七八人,瞧着像是一大家子,各个手里都拎着大包小包,似乎方才搭船进城,准备去拜访亲戚。
这户人家显然过得不错,身上衣衫的料子虽不名贵,但也鲜亮体面,虽是从外乡进城,却也包得起一整艘船,他们举手投足间没有穷人家那种缩手缩脚的谨慎姿态,却也没有富到似苏家那样,以至于最终膨胀到一脚踏入黑白混沌之地。
他们的处境刚刚好,脸上有刚刚好的幸福笑容。
如若一切都能停留在这刚刚好的程度,或许这世间便可省去很多麻烦与事端。
周亚贤收回目光,再次开口时话锋一转,却问起了家事。
“听闻你方才是从家中赶来的,这些年漂泊在外,想必对家中也是牵挂已久。不知府上一切可好?都尉一切可好?”
邱陵闻言明显一愣。
他自邱府中出来后便径直赶来聚贤楼了,一路上可谓没有片刻耽搁,可他回了邱府的消息却先他一步到了周亚贤耳朵中。由此可见,这位督监远非看上去那般和善,而以一人之力监察平南三路大军、代表平南将军府在外行走之人,又怎可能是等闲之辈呢?
先前有些失控的情绪一瞬间收敛,他又变回了那个严谨自持的年轻督护。
“多谢督监挂心,这些年家中事务都由舍弟打理,家宅平安,家父……也一切安好。”
他只短暂停顿了片刻,却逃不过眼前人的洞察力。
周亚贤显然察觉了什么,但当下却并不想提及邱偃,反而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你素来不喜官场走动,更不会赴那些世家子弟的酒席,军营之外的事你或许听闻较少。如今在这龙枢一带,邱家二少爷的名号可是响亮得很呢,尤其是近些年更是越发厉害,便是在都城之中也是有名的,人人都道他多钱善贾、长袖善舞,是个有趣之人。敢问断玉君,究竟是这都城与九皋离得太近了些,还是邱府的家事传得太远呢?”
对方唤了他断玉君,这是他在昆墟习武时得来的名号,也是教他习剑的昆墟门主元知一亲自赐下的。这名号既是荣誉,也是约束,时刻提醒他一切荣耀背后所要担起的沉重责任。
周亚贤的声音依旧温和,可落入邱陵耳中却犹如巨石入海,令他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