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说得虽然迂回婉转,但话中深意并不难懂。她不是那种得了一点赏识便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莽撞之人,就算心下恨极了那樊统,也不能直说对方就是个昏官、实在难堪大用。
但她不信经过苏府一案,邱陵同那樊大人打交道过后心下没有些论断。
从前邱偃以镇水都尉的身份坐镇城中时,城中律法规章虽然严格,但求财逐利之徒在这种克己复礼的氛围下得到了极大的压制,九皋城的百姓和穷人日子还算过得去。如今邱偃患病一事虽还未人尽皆知,但邱家日薄西山之态已然显露,城中局势微妙,那樊统先前之所以胆敢包庇苏家,显然便是起了攀附结交的心、要为自己日后铺路,再这么任他作威作福下去,九皋城这些年打下的根基早晚要被毁个彻底。这座城池本该笔直的城墙已然开始倾斜,难说将来不会在一声巨响中坍塌成一片废墟。
她虽用自家阿翁说情,提及的却远不止自家一亩三分田的事。这同她一直以来谨小慎微、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形象出入甚远,可细想之下又觉得并不违和。
邱陵放下茶盏,他的心已不再像方才那样跳得失控了,但另一种悸动微痒的感觉却又扩散开来,令他陷入一种更加奇怪的状态。
他听懂了那女子话中深意,却不能当即有所回应,斟酌一番后才开口道。
“秦姑娘既然心系家中老翁,为何不干脆让他回乡休养?毕竟在外行走,难免会遇事,与其日夜忧心,不如杜绝隐患。”
“我也不瞒三郎,这一来,我家老秦劳碌了大半辈子,早已惯了跑来跑去,是断然不会闲下来让我养的。这二来嘛……”秦九叶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在权衡接下来这段话要表述的深浅,但最终还是决定如实说道,“在下绥清老家已再无其他亲人,银钱能买许多东西,却也抵不了家人间吃顿咸菜馍馍、彼此唠唠家常。我不忍心将他送回在乡下、一人孤苦度日,宁可他在外走动、同人打打交道,闲下来时找我说说话、发发牢骚都是好的。”
邱陵愣住了。
女子诉说时的语气很平实,就如同在与他闲话家常一般。但他已经许久没有同人聊过家常,听到旁人用如此自然的口吻谈起,心下便有种怪异的陌生感。
而就是这本来最寻常不过的谈天,却犹如劈开阴云的一束霞光唤起了他的记忆。
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和父母阿弟坐在一张桌前天南地北地闲话至深夜,夏日蚊虫侵扰、冬日雪夜寒凉,都不能成为他们靠近彼此、相互倾诉的阻碍,他们的影子相互交融,不论走到何处都会带着彼此的声音、气味、温度。
他曾经是那样熟悉这一切,而如今竟连与家人坐在同一张桌前都变得如此生疏。
然后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便有些明白了昨夜他那纨绔懒散的阿弟隔着那嘶鸣的铜壶望向自己的眼神。
或许他的阿弟从未变过,只是他忘记了家人之间本该如何相处。
“原是我年少离家,亲情淡薄,竟未能想到这一层。让秦姑娘见笑了。”
自己不过说了些大实话,竟惹得面前之人流露出如此神伤的样子,秦九叶难免有些无措,挠了挠头宽慰道。
“我说这些,当真没有旁的意思,三郎不必多虑。其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譬如我家老秦,一把年纪仍在日日为我操心,说出口的话却总是那样难听。说来也是我没有更大本事,若能多攒些银钱,我同他或许都能少些烦恼。”
面前的人虽然处境窘迫,但从不回避这一切,在他面前从来坦坦荡荡。而他得以从她的烦恼中窥见自己的烦恼,进而得到了一个坦诚面对自己的机会。
邱陵沉吟片刻,也低声说道。
“若我能站到更高处,父亲便不必困在这石头城中,阿迟也可去见那外面的广阔天地,而不是如眼下这般困在府中。”
秦九叶望着那张神思凝重的脸,突然觉得尽管面前的人早早便换上了那身青衫,可直至眼下这一刻,才算是真正解下了那身黑甲、成为了一个愿意坦露血肉的人。
她不知道这样的邱陵有多少人得见,但她熟悉对方此刻的神情。那种挫败经常出现在郁郁不得志的司徒金宝脸上,实在不该出现在这年少成名、清誉在外的断玉君脸上。
“三郎是否将守护一个人看得太复杂了些?”秦九叶说罢,一把从桌上那小山一样的烧饼堆里抓起一只拿在手中,“其实守护一个人很简单,譬如这陆参将的烧饼,便是对你的守护。而对我来说,多赚得些铜板便是守护大家。三郎可会因为陆参将没能付出更多而责备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