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一个月里, 福利瓯海都十分热闹。”
加勒特·吉尔古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从头开始说起。
这件事情其实是幽灵先生已经知道的。事实上,从无烬之地南面的布斯山脉到北面的福利瓯海, 狂热地投身进崭新的探索事业之中的探险者, 为数众多。
他们可能是因为“复现自我”的仪式的出现, 可能是因为福利瓯海的海图得到了极大的更新, 可能是因为迷雾的消散让他们蠢蠢欲动, 也可能只是因为周围其他探险者的情绪带动了他们。
总而言之, 这狂热的探索风潮已经持续了挺长一段时间。
在五月份“复现自我”的仪式逐渐被探险者们熟知之后, 过去的将近三个月里,幽灵先生就已经听闻了无数的相关事情。
不久之前他与阿方索·卡莱尔会面的时候,听闻他们将要前往南面的布斯山脉冒险, 这就是其中一例。
而加勒特·吉尔古德也同样是其中一员。这个彻底解开父亲死亡谜局的男人,也抛开了过去长久以来的阴霾与晦暗,决意投身进这项新的事业之中。
……然而他们还是遭遇了闻所未闻的局面。
他们困在了他们熟悉的海洋之中,像是被一片阴影笼罩着, 他们只能在这片阴影之中活动, 根本无法离开。
“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幽灵先生不禁问。
“不, 不是这样。”加勒特思索了片刻, 像是在思考从怎么说明这种局面,“您知道蛛网的形状吧?我们就像是困在了蛛网上,我们能够活动的区域只有这么大,我们也无法跳出这张大网。
“所以, 当我们靠近蛛网的边缘的时候, 我们就会不由自主地、莫名其妙地转个圈, 然后就开始往回走, 或者从边缘处绕着走。我们只有这样的选择。
“……所以,我才觉得,我们就好像是……蛛网上的猎物。”
幽灵先生眉目沉沉,他感到那个不祥的预感正一步步变为现实。他默然片刻,然后呼出一口气。
他依旧冷静地问:“你们是怎么进入到这片区域的?”
“就是正常的航行。”加勒特说,“我们依照着那张海图……当然,也并不是完全依照那上头的航路……我们想要寻找一些新颖的东西,您知道的。”
他耸了耸肩,倒也没有因为这种冒险的行为而后悔。他们踏上这趟航程自然就是为了冒险,即便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也只是惊讶与不安,而非懊恼。
“所以你们去了哪儿?”
“东北面。”加勒特确定地说,“那边仍旧存在着迷雾,去那儿的船少一点,所以我们打算去那边看看再说。其实我们已经在西面有所收获。
“在返航的时候,有名船员提议要不要去东北面看看。我们都有些好奇,就决定去一趟。有几条船跟在我们的后面,大概是想要捞一笔,但也被困在了这里。
“好消息是,我们的物资还能支撑一段时间;坏消息是,我们找不到离开的道路。在最熟悉的大海上迷了路……”
加勒特摇了摇头,露出了一抹讽刺般的微笑。
幽灵先生微微皱了皱眉。他问:“在你们进入那片区域之前,你们没有发现任何的异样?”
这正是他十分关注的问题。
就算这个特殊的区域与“阴影”有关,但是人类不可能随随便便接触到神明的力量——事实上神明也不乐意随随便便接触人类。
所以,一定有什么契机、因素、概念,让这几条船意外地碰触了这种力量——这种阴影,幸运又或者不幸。
加勒特皱眉思索了片刻,然后还是摇了摇头,他说:“我们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老实讲,我们都知道,这一趟路程说不定会遇到一些问题……该死!但是这情况实在是太诡异了!
“我们怎么也想不出来究竟是为什么,我们就碰上了这种情况。福利瓯海上的确存在着危险,我们也都知道水手们口中流传的一些传闻……但是,该死的!”
他控制不住地低声咒骂了几句。
显然,他原本没有特别将这事儿当一回事,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始终未能找到破局之处,他自然也焦躁了起来。
这种情绪在他的心中积压了一段时间,最终他还是决定来问问幽灵先生,看这位梦境中的神秘幽灵是否能帮助到他。
幽灵先生眸光微动,的确从加勒特的言语中察觉到某个微妙之处。
他突然问:“‘水手口中流传的一些传闻’?”
加勒特一怔,有点古怪地望着幽灵先生,说:“您也知道的……类似鲸鱼的传说、深海中的阴影、孤岛原住民的古老故事、奇异的生物……总之就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您在来到米德尔顿的时候没听说过吗?”
深海中的阴影。幽灵先生心想。他的确听说过。
当时他还想到,那不正是“星星倒映在海面”的另外一种说法吗?并非“深海中的阴影”,而是“阴影倒映在深海之中”。
……总之,这件事情让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说:“你们船上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传说吗?”
“当然。”加勒特不假思索地说,“要出海自然就得了解这些危险。即便是新水手,本来不知道,也会在上船之后从老水手那里得知……等等。”
他突然反应了过来,不可思议地望着幽灵先生。
幽灵先生也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
“……您的意思是,光是这种‘知道’本身,就是致命的?”加勒特惊愕地说。
“知识有时候的确是一种诅咒。”幽灵先生模棱两可地说,“当然,只有可能在你们巧合地碰上真正‘相关’的因素的时候,这种诅咒才会发作。”
有的时候,没那么了解反而可以全身而退。
就比如阿方索·卡莱尔与他的同伴们一同进入那个部落遗迹——那个“阴影”。
虽然与现在加勒特遇到的情况不完全一样,但是正因为当时的阿方索与伊曼纽尔并不知道那片阴影的本质,所以他们才能够逃离。
虽然那地方已经足够危险、让不少人都死在里面,但是毕竟还是逃出了两个人。他们只是不小心碰触了表层的危险,未曾真正涉猎其核心。
另外一个更加贴近此时加勒特一行人遭遇的例子,则来自他听闻的一桩秘闻。
在今年的春假,他与拉米法大学的其他人前往米德尔顿的时候,他们曾经与一些陌生的旅人进行过一场围炉夜话的活动。
当时,一名叫做弗雷德·达德利的商人或者旅行家,和他们讲述了一个想要求死的老者前往米德尔顿,最终却反而被海中的阴影吓得放弃死亡的故事。
尽管那位名为艾德温的老人后来也没有活多久,但是,当他在海上遇到那奇怪的“阴影”的时候,他被吓得魂不附体,莫名其妙就离开了阴影的范围,逃回了岸边。
……他成功地逃生了,这可是相当奇妙的事情。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正是因为其无知、其胆怯、其不明所以,所以他才能够离开阴影笼罩的范围。当然了,那也对他的生命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而此刻加勒特他们遭遇的事情,按照幽灵先生的理解,可能是“阴影”在脱困的时候,无意中在福利瓯海的东北面留下了一些痕迹,就像是其力量的残余。
那可能就是一抹影子、一粒灰烬……一种微妙的“概念相关”的东西。
当力量发展到“阴影”那个程度的时候,任何微小的东西都有可能指向其本身的力量。或许只是“阴影”身上的一粒灰烬,就将这几条船只困在那儿动弹不得。
好消息是,加勒特他们已经被困了几天,但也没有出什么大事。这说明这一切可能真的只是“阴影”无意中做的。
……幽灵先生可不认为“阴影”会故意去折磨这些在祂眼中无比渺小的人类。“阴影”是十分傲慢而冷漠的,那种冷漠是将人类的生命看做草芥一般的无关紧要。
既然无关紧要,那么“阴影”也不会在意,自己身上落下的一粒灰尘,会给他们带去什么样的麻烦。但是祂恐怕也不会故意去拍拍身上的灰尘。
这是幽灵先生的推测,从安缇纳姆对“阴影”的相关描述来说。
“……所以,我们该怎么办?”加勒特略微有些茫然地说,“消除我们的记忆?”
“这是一种做法。另外……‘复现自我’的仪式,或许也可以帮上忙。”幽灵先生说,“用更早的自己污染现在的自己……记得保留一个现在的自己的时轨,然后等一切解决之后,再回溯自己。”
加勒特说:“风险则是,有可能真的会弄丢‘自己’。”
“是的。”幽灵先生声音低沉地说。
这正是“复现自我”的仪式的副作用——恋物癖与自我认知的混乱。
……的确,“复现自我”的仪式是为了坚定自我认知、避免自己受到外物的污染,但是这个仪式却也恰恰有可能导致自我认知的混乱。
因为那让他们不得不找到一个“锚”。
这个锚成了他们栖息的灵魂的稳固核心,就好像是一个小孩牵着一个气球——你以为你是那个小孩吗?如果你是那个气球呢?
这个仪式方便、强大、人人必备,但也正因为这样,其副作用也潜移默化,难以被发现。
并且,如果这样的副作用真的出现的话,那么甚至只能继续依靠这个仪式来缓解。这几乎是饮鸩止渴的行为。
作为仪式的发明者,幽灵先生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他希望这群启示者能多找几个锚点,不要把自己的灵魂完全寄托在一个物品上。
……不过,对于此时加勒特一行人而言,除非他们真的有什么暂时屏蔽或者消除记忆的仪式,那么他们可能也只能求助于“复现自我”的仪式了。
或者……呃,往人脑袋上敲一棍子?物理消除记忆也是不错的手法。
幽灵先生便说:“你们可以先试试看,这只是我的推测。我认为,你们恐怕是不小心闯进了某个特殊的地方,可能在那个时候你们聊到了一些相关的话题,或者行为符合了某些条件……
“于是,你们就被困住了。当你们发现你们被困住的时候,这个认知本身就会困住你们。”
这就好像在某些跑团游戏里,有玩家可能会无意中发现一个重要的、但是又危险的线索。他可能会在这个时候遭遇一场判定,知识判定、灵性判定或者其他什么判定。
就拿知识判定来说,如果判定的结果是大成功,那么他可能会灵光乍现,成功发现这个线索的真正含义,然后直面其背后的危险——于是就像加勒特他们一样,这危险便将他们困住了。
而如果判定的结果是失败或者大失败,那么他就没法想起自己曾经遇到的某个细节,甚至忽略、无视这个线索。他可能错失一次发现真相的良机,但也会“无知无觉”地从危险的身旁擦肩而过。
……究竟什么才算是成功,什么才算是失败呢?
作为守密人,他其实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最关键的是,如今他面对的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虚构的游戏,而是一个复杂的、真实的世界。
即便是跑团游戏,当玩家的角色死去的时候,那也同样意味着这个角色将告别这场游戏的大结局,只是一个中途下线、不幸又或者幸运的“路人”。
这是一个神秘的、密云笼罩的、复杂而庞大的世界。人们可能会遇到天降横祸,可能会碰上命运的捉弄,也可能会成为这世界的宠儿。
……但,归根结底,一切的选择或许也属于人类本身。毕竟他们足够“弱小”。
幽灵先生意味深长地说:“所以,你们要试图跳出这个认知……有的时候,‘认为’不存在的东西,可能就是真的不存在。”
这是现实世界,这是将那些世界之外的东西杂糅起来的“水”。
所以,如果在这现实世界生存的生物足够“茫然无知”的话,那么这“水”也就会足够“清澈见底”——至少在人们看起来是那样。
正如幽灵先生一直以来认为的那样,力量既是支柱也是诅咒。
加勒特看起来多多少少有些困惑。幽灵先生的说法同样是他闻所未闻的。
倒不如说,幽灵先生的说法已经涉及到这世界的根源,是普通人面对这庞大的、可怕而疯狂的力量的时候的唯一解决办法。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解决办法:求助于命运骰子的眷顾。
幽灵先生在心中给自己讲了一个冷笑话——可能只有地球人才听得懂的那种——稍微缓解一下自己压抑的情绪。
加勒特思索了一阵,然后怀疑地说:“您的意思是,是我们自己把自己困住了?”
“或许可以这么说。”幽灵先生说,“如果你们都‘察觉’不到这种危险的话,那么危险可能就完全不存在,也不会发生了。”
加勒特愕然说:“如此唯心?”
幽灵先生:“……”
到底谁才真正来自于唯心的世界啊?
他忍不住暗自腹诽一句,面上的表情仍旧十分平淡。他只是说:“神明的力量范畴,不是吗?”
加勒特不禁嗤笑了一声。他是那种的确承认神明的力量,但是却不屑于尊重这力量的人。不过他也还是问:“所以您知道这阴影是来自……算了。”
他突然停了下来,颇为意兴阑珊地说:“我还是不知道为好。”
“并不是非得保持无知的状态。”幽灵先生说,“只不过……”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加勒特打断了。加勒特说:“只不过得有与之相匹敌的力量,是吗?”
“的确。”
“而我们就不幸地踏入了神明的陷阱。”加勒特喃喃说。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你是神吗?”加勒特突然问。他没有用敬称。
“现在还不是。”幽灵先生客观地说。
“所以你会成为神,幽灵。”加勒特眯了眯眼睛,“那么,你会像这位不知名的神一样,随手扔下一片影子,就将我们困在其中吗?”
“我认为这种做法没什么意义。”幽灵先生同样客观地说,“另外,我也不希望我这么做。”
他其实很难确定,如果他的意志真正突破到100的话,他的灵魂、本质是否会发生什么变化。有的时候,他感到神明与人类更像是两种不同的物种。
他不认为这其中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如果傲慢一点说的话,在命运面前,神与人平等而立,至少他的心态是这样的——但是,双方的确不同。
他没打算抛弃人类的身份,而安缇纳姆似乎也宽容地为他做好了准备,尽管那准备只持续一年的时间(也就是到明年年初)。
历史学会的那场表彰仪式的效果是意志属性临时加一点,每年举办一次,那么持续时间恐怕就是一年。但是,在安缇纳姆已经沉睡的如今,他不认为明年的表彰仪式会有这般强大的效果。
所以,他只剩下这么多的时间。只有在这段时间里,他才有把握直面“阴影”。
“……另外,关于你们遇到的那位神明。”幽灵先生微微笑了一下,“祂是我的敌人。”
加勒特有些愕然地听闻这话,他立刻便反应过来,意识到幽灵先生过往的所作所为恐怕都是为了对付这位敌人。
他不禁问:“但是,我们以前从未在福利瓯海遇到这种事情?”
他们曾经无数次出海,也早已经听闻了那些“传说”,知晓了那些信息……为什么之前他们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
“事情发生了变化。”幽灵先生言简意赅地说。
加勒特缓慢地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询问什么。他便转而说:“那么,我们会尝试您提议的那个方法……先试着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再说。”
“祝你们好运。”幽灵先生说。
“对了,还得感谢您。”加勒特说,带着点慢悠悠的笑意,“如果不是您的纸牌游戏和您发明的仪式,那么,船上的水手恐怕早就崩溃了。
“现在,他们几乎是带着点泄愤的意思,去攻击那些他们认为可能是现在这事儿幕后黑手的旧神牌。船上的气氛甚至挺其乐融融。”
幽灵先生一时间无言以对,他得承认这事儿让他的心情多了点哭笑不得的成分——有时候,无心插柳才有可能柳成荫?
这已经是雾中纪的第五个世纪的开头,费希尔世界的人类已经在逐渐摆脱旧神的影响,尤其是在生活上。但是在心理上,这种影响很难彻底摆脱,特别是这个世界仍旧残留着超凡的力量。
但是,奇妙的是,命运纸牌好似做到了这件事情,好似真的如同其名字一般,改变了人们的“命运”。
在未来的某一天,当人们提及旧神,年轻的孩子或许会对命运纸牌的旧神牌上的种种信息、数据如数家珍,却对历史上那些曾经统治着这个世界的旧神一脸茫然。
幽灵先生的确不希望人们遗忘安缇纳姆,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又希望世界呈现出崭新的模样。
……费希尔世界终将会是费希尔世界,以费希尔文明命名的这个世界。
他与加勒特告别,然后返回了深海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