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和吏下车,手握一卷文书,刚落地便悚得直打颤,筛糠般道:“殷大人,这又是做什么来?!”
李庆成道:“这位大人怎么称呼?”
议和吏:“卑职高……高涯,这位将军是……”
李庆成摘了头盔,问:“认得我是谁么?”
议和吏惶恐瞪大了眼,那一声“太子”无论如何出不了口。
李庆成只想再次确认自己身份,才与议和吏朝向,此刻见其表情,心中再无疑问,淡淡道:“你来晚一步,阿律司已经滚回断坷山去了,来人!把他押下去。”
是役,李庆成率领郎桓,枫关两地守军,以九千骑兵对匈奴王阿律司四万人,终获得惨胜。
张慕在断坷山救出征北军战俘两万一千七,冲锋阵时与匈奴骑兵交战死得最为惨烈,损七成。
出关九千骑兵,屠匈奴十余寨,杀老幼妇孺六千,回援时枫关骑兵折损近半,余四千九百。
关前满地焦尸,火势渐小,人间炼狱般的战场,共留下了塞外匈奴人两万七千具尸体。
经此一役,阿律司匈奴部元气大伤,仓皇逃回断坷山。
翌日李庆成在枫城参知府内醒来,身筋骨疼痛,手臂的伤却已好得差不多了。
张慕躺在榻边的地上,李庆成稍一动,他就醒了,彼此俱是一身血腥气,李庆成的皮甲被卸了下来,端正放在案前,张慕则满身铁盔也没换,昨夜在地上一躺就睡了。
数人都已累极,足足睡了近十二个时辰。
下人端上早饭,唐鸿,方青余与张慕垂手伺候,议和吏被绑了上来,坐在饭桌对面,这群人的血气呛得他快作呕。
李庆成喝粥,吃馒头,以筷子示意:“高大人随意用些,前线物质不足,怠慢了怠慢了。”
高涯惊疑不定地看着李庆成。
“你们说。”
李庆成稍一侧头:“杀了他么?”
唐鸿盯着李庆成面前的粥饭咽口水。
方青余答:“杀了吧,留着做什么,浪费粮食。”
唐鸿道:“不能杀,杀了朝廷还得派人来,来一个你杀你一个?杀得完?”
李庆成:“唔,慕哥你说呢。”
张慕沉默,李庆成说:“看不到你眼色,开开金口罢。”
张慕道:“不杀。”
李庆成道:“那就不杀了,高大人请继续用饭。”
高涯已被吓得魂不附体,几番差点小便失禁,颤声道:“殿……殿下,臣不知……”
李庆成看了高涯一眼,高涯又吓得闭嘴了。
“不杀你,放你走。”
李庆成说:“我们也得走了。回去给我那母后禀报一声,家事归家事,外敌归外敌,一事还一事。”
高涯战战兢兢问:“殿下要朝何处去?”
李庆成道:“告诉你,等着被追杀么?”
高涯又发着抖问:“议和一事再无可能,北疆局势未定……”
李庆成讥讽道:“留在这里,帮那女人守边城?难保不再来个里外夹击什么的。”
张慕忽然开口道:“你都想起来了。”
李庆成答:“没有,是猜的。来人,把高大人送回京城去罢,口信记得捎,三年内,必回京师。”
数名亲兵上前,把高涯架着出去。
李庆成扔了筷子,说:“吃饱了,你们用吧,用完把东西收拾了,咱们走,上路前都去洗个澡,满身血呛人。”
原订午时起身,李庆成箭疮刚好,不敢沾了水,只得把胳膊架在桶沿洗了,洗完后披头散发地出来,说:“你去,就着水洗了,我让他们给你加点热的。”
朝着说话那人正是张慕,张慕在房外站着,脸颊现出不易察觉的晕红,李庆成说完后便走了。
张慕入房,示意无需服侍,方缓缓卸铠,除了衬衣里裤。
衣裤除下时,俱是厚厚的一层血泥。
兵士灌了热水,张慕倚在桶边,疲惫地闭上眼,片刻后门关上,一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张慕猛地一震,转过头。
“我帮你。”
李庆成笑道:“别动,坐下。”
张慕道:“不……”
李庆成坚持道:“别动。”
张慕只得坐下,眼睛盯着水面,水面上映出李庆成的眉眼。
李庆成刚洗完,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皂荚气味,开始给张慕搓脖颈,张慕从肩背至脖颈,浮现出一片赤红。
李庆成湿透的手指抹上张慕的侧脸,张慕不自然地侧过头,避开摸上烫痕的手指。
“我不嫌弃你。”
李庆成道:“你也别嫌弃我。”
张慕不作声,李庆成说:“慕哥,此生有你在我身旁,我什么也不怕,不怕死,也不怕活着。我也不谢你了,你为我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张慕道:“殿下。”
李庆成道:“所以我为你做什么,也是理所当然,以后给我记得这句。”
李庆成拔了张慕的木簪,给他洗头,许久后只闻房内水声,张慕头发半湿,搭在一袭青袍上,赤脚站于廊下,与李庆成手牵着手。
“看。”
张慕低声道。
张慕松开李庆成的手,示意他跟着自己学,翻爪为勾,鹰指反撩,同时一步迈开,那步履说不出的恢宏大气。
李庆成蹙眉观看,只见张慕使出的那一套招式与先前所教又是有所不同,隐约有股意境绵绵的精妙之意。李庆成本性聪颖,对拳脚套路几乎是过目不忘,然而张慕这套指法使出来,却是一招化百招,每一式都有无数的后着与变化。
一共只有五招,分勾、提、擒、拿、截。
张慕反反复复,演练十余次,又拉着李庆成的手,示意他与自己过招。
李庆成道:“什么意思?太难了,学不会。”
张慕神色黯然,李庆成道:“怎突然教我这个?”
张慕说:“绝学。”
李庆成道:“是你家的绝学?”
张慕点了点头:“历代只传一人,受传者为嫡系。”
李庆成摆手道:“既然不能教给外人,我还是不学了。”
张慕意识到说错了话,眼神中有点失望,李庆成囫囵吞枣看了个大概,忽然心里有点感动,明白了张慕的意思。
“你想把最好的都给我。”
李庆成道。
张慕点了点头,说:“除了这个,我再没别的了。”
李庆成笑了起来,心内满是温柔之意,又叹了口气,兜脚踹向张慕膝弯。张慕将跪未跪,一脸茫然,李庆成莞尔道:“木头。”
接着双手揣怀里,穿过走廊,吩咐手下们准备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