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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高慕之从小到大、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元贵妃,这也成了高望之一党用以攻击他的武器。有时候他的念头与元贵妃相悖,最后母亲两个字压下来,将他做决定的空间挤压一空。高慕之惶恐的同时又觉得很难堪。

他不想做一只被线牵着的风筝。

虽然这事情他不想询问元贵妃的意见,但还是要联络一个人——他的舅父陈国公、尚书右仆射元尚同。尚书令空置,左右仆射就是尚书省的掌管,各自分掌三部。右仆射统兵、刑、工三部,左仆射统礼、吏、户三部,看似执掌相差无几,其实也有高下之分。

尚书六部中,以吏、兵、户为重,而这三个权势颇大的部门,有两个在左仆射的统管之下。所以,左仆射的名望职权都大于右仆射。

身为右仆射的元尚同何尝不想再往上升一升呢?

高素之抛出线索,晋王府以及陈国公府便继续深挖下去了,其中免不了扩大范围牵连甚至是栽赃的,一时间密奏和文书纷纷朝着泰始帝案上飞。

郑章杀人夺财、强抢民女等事曝光,泰始帝大怒,直接让京兆尹将郑章下狱。到了这时候,如果他不想闹出大动静就罢手了,但是他没有叫停。晋王府的一群人会意,继续加大火力攻击郑国公府。很快的,便将不端正的郑瑛牵扯到其中。

郑瑛是郑文的嫡长子,又是兰陵公主的驸马,郑家不可能见着他被郑章牵连下狱了还无动于衷。咸阳以及兰陵两代公主纷纷前往宫中求见泰始帝,替郑文、郑章求情。

荥阳郑氏族子如郑谋道之流,跟魏王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高望之要拉拢郑文,也不会袖手旁观等,纷纷为营救郑文、郑瑛而努力。

宫中。

元贵妃得知高慕之和元尚同的举措,心中很是不快。在她眼中,让元尚同坐上左仆射之位,不如直接拉拢郑国公府合算。她在宫中与淑妃来往,相处和谐,对兰陵关怀备至,就是想通过郑国公府与陆家的姻亲关系,将他拽到自己这边来,奈何她的辛苦筹划,都被高慕之、元尚同给破坏了!

已经将人得罪死了,再偃旗息鼓就不太妥当了,元贵妃只能帮着高慕之他们一起痛打落水狗。

至于淑妃那边呢,虽然认同自己的勋贵出身,可对高门大族有着微妙的恼恨、嫉妒以及向往。兰陵公主回宫跟她哭诉,她就不忍心了。让人给宫外的弟弟卫尉卿陆天监传个话,帮郑国公府上一把。

可陆天监、陆绍兴父子都与晋王府走得近,一直很烦恼那些瞧不起他们的河东士族,他没有追着郑国公府已经是看在淑妃和兰陵的面子上了。他不愿意卷入这件事情,可恰在这一时候,他从伺候泰始帝的内常侍口中得知,泰始帝准备收手了,琢磨一阵,在翌日早朝时,他也替郑瑛说了句好话。

泰始帝的确是准备收手,可那仅仅是不施加刑罚于郑文、郑瑛父子罢了,郑瑛官为工部郎中,因贪赃枉法之事被罢免,只保留了驸马都尉头衔,算是被从朝中踢了出去。

至于郑文,他诚惶诚恐地跟泰始帝提出告老——一般情况下,高官都要做出一个姿态来,至于结果如何,只能是听天由命。

朝上,泰始帝很失望地看着郑文,顺水推舟,恩准郑文告老还乡之言。只是在尚书左仆射空出来后,他也没有依照惯例将元尚同升为左仆射,而是给元尚同的尚书右仆射加上同平章事衔。

同平章事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往来都是给一些没到三品却列位政事堂的官员加号,在头衔上让他们与三品宰相持平。后来慢慢延伸到本是正三品官的六部尚书。对官品稍低的朝臣来说,加宰相职衔是荣誉,对尚书左右仆射来说,就不是了,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从二品,拥有进出政事堂的资格,本身就是宰相。

这次元尚同加同平章事的职衔,意味着以后此事要成为惯例,未来不加号的左右仆射没了宰相资格!泰始帝分明是借着此事削减尚书都省的权势,降低它们的地位。

朝臣们都是老狐狸,哪里会不懂?

晋王高慕之却是心里高兴,荥阳郑氏仍旧有房支在朝中、地方任官,可今时不比往日,那“世卿世禄”“与世家共天下”的局面没有了,要保自己的门楣不堕,至少得有人任宰相吧?要是长久没有任相的子弟出现,就会慢慢被边缘化。

齐王府中。

高素之得知朝中的人事变动,一脸了然之相。衣冠大族和功勋卓绝的勋贵泰始帝都要用,但他最终的目的还是削减相权,集中皇权。

这一事其实从先帝时候就开始了,先帝曾是前朝的大丞相,步步逼迫前朝皇帝退位。在他登基后,便废置丞相府,让三公变成虚职。他也是怕再出一个大丞相从他的子孙手中夺取帝位啊。

“郑章要被处斩,沈娘子也算报仇雪恨了。”高素之道。其实要“爽”,得去郑章跟前耀武扬威一通才算。但郑章的罪名会连累家小,可不能为了“扬眉吐气”将自己送到险境中。

悲田坊中的惠民药局、学校都是在原有的建筑上修缮的,钱到位了自然动作也快了。高素之这边呢,教材一一刻印,老师们也都请来了,是时候“开学”了。

说是收留孤儿老人,可实际上年龄层次不一,其中有不少流离失所的妇人。对不同年龄段的人,高素之的期望不同。小孩子们得按照她教材学全套,这样基本功扎实。至于成年的,得依照他们自身的情况,来“因材施教”。

“正式开学的时候,我们都去一趟吧。”高素之转向王映霜,笑吟吟地说道。

宣讲是必须的,得靠此事加深那群人的映象呢。

王映霜脸上带上温和的笑:“大王决定就好。”近来忙得很,依照高素之的要求,对教材进行“农、林、牧、工、医、律、数等分类,累的同时,也觉得十分惊奇,比起子史经集来,更为便捷准确。难道这也是神仙托梦吗?

她毫不吝啬地夸了高素之一通,高素之乐得差点尾巴翘起。

“工厂也要先建起来。”高素之又补充了一句。眼见事情一点点推进呢,可怎么有种没完没了的感觉,好似什么都没有做成。高素之那飘到云端的心立马便堕回现实。

“怎么了?”王映霜察言观色的能力很强,从高素之的脸上觑见些微的不快。

“总觉得什么都没做成。”高素之嘟囔说,她其实情绪也没那么坏,但王映霜都问了,便坏心眼地朝着她唉声叹气,想要获得安慰。

王映霜呢,的确保持着一贯的穆如清风,温和的言语徐徐地拂过高素之。“不必急。”从五月高素之开始当个人,到现在也就几个月而已。有的事情能靠着人力、物力强推,而有的事则需要时间的沉淀。

“大王你看,辣椒成熟了,药局那边也在研究它更多的作用呢。土豆那边司农寺在照看,依照大王先前的预测,十月的时候应该能见到结果了吧?”

“印刷术推出,装帧方式逐渐改善,刻本一点点在市面流通。十月举子入京,想必等来年他们往返的时候啊,也能将长安流行的新式样带走。”

“再说朝中事,李炤、郑国公府陆续倒下,大王也和司农卿裴隐、将作大匠郑本初、魏国公宇文神阔交好。”

“寻常人哪能在短时间做这么多的事情呢?”

王映霜笑意盈盈:“大王可不要妄自菲薄。”

听了王映霜的话,初心不怎么纯粹的高素之脸热不已,眼神左右闪躲。

“我会更努力的。”高素之软语保证道。

王映霜面上笑意更浓,她起身走向高素之,手搭在高素之的肩头拍了拍:“大王也别累着自己。”这几个月高素之就没断过养身体的药。先前的病的确掏空了她大半个人,一开始的时候,出门都要人抬,“长愿大王千岁呢。”

“也愿王妃身长健。”高素之微仰着头,与王映霜的眸光对视,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一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①险些脱口,可怕吓到王映霜,高素之硬生生地刹住了,只与她眼神缠绵。

秋水园中,高素之、王映霜软语温存,而府外呢,一位客人来了。

自打上回崔家旧人被赶出去后,杨菩讨了个没趣,就不怎么亲自前往齐王府中。这回是得了崔家的请托,才登门拜访。

她身为齐王保母,先前掌着齐王府,来去都很自由。可商会的事情教她知道,她跟齐王也有内外之别了,将名帖递给门房,等传消息的人得了高素之的口讯后,她才跟着引路的婢女往会客的前厅去。

会客前厅,高素之、王映霜都在。

要不是名帖送来,没心没肺的高素之都快忘记自己的保母。

平心而论,她跟杨菩没什么大仇,过去杨菩的确帮了齐王不少忙,她没必要给杨菩脸子。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高素之的笑容便热络了起来,一见到杨菩,便说一声免礼,让人给她看座奉茶。

杨菩的态度很是谦恭,依旧全了礼节。视线从高素之身上一挪,便瞥到身形纤纤、挂着温雅笑容的王映霜身上。她的呼吸微微一滞,自以为平静的心里还是有些微的不快。她强行地按捺住那股不恰当的情绪,一脸严肃道:“我此番来,是有要事相告。”

高素之会意,抬手请伺候的奴仆退下,只余下她、王映霜、杨菩三人在。

杨菩没有说话,眼神又是一瞟王映霜。她虽然告诉自己不用在意,可控制不住,视线总要往王映霜脸上盘桓。

高素之已经知道杨菩对王映霜的防备和不满,她的语调冷了几分,淡淡道:“王妃不是外人。”

王映霜从容自若,大马金刀地坐在椅上,一点都不动弹。要是别人,可能为了和谐暂避杨菩的锋芒了,可王映霜她不一样,她无需笼络杨菩的心。

高素之见杨菩脸色不对,没再追着这事儿落她的脸,她笑了笑,又问:“夫人有何大事?”

语气温和有礼,没有过去的疯魔之态,也没有洋溢的热情和亲昵。杨菩心中感慨齐王的陌生,过去也期盼过齐王长大,可长大后、有主见的齐王,却冷淡她们这些旧人了。

定了定神,杨菩沉声说:“大王沉疴多年,可曾觉得自己身上有异状?”

高素之故作不解:“嗯?”

杨菩开门见山:“大王其实是中毒了!”

高素之眼神一凝:“这话怎么说?夫人是得到什么消息了吗?我难道不是头疾?”

杨菩哀叹一声,怜悯地看了高素之一眼,咬牙切齿道:“哪里是头疾,分明是有人要害大王!”

崔闳没跟她说太多,只讲这事儿皇后压下去了,可思来想去觉得这样不好,至少要跟齐王提一声,省得齐王重蹈覆辙。

杨菩原本很犹豫的,她相信皇后能处理好此事,府医也能解了高素之的毒,但崔闳的话也有道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果大王自己都不警惕,那谁还能救她呢?

抬眸看到高素之仍旧一副将信将疑之色,杨菩沉默片刻,抬出皇后来:“大王不用怀疑,是皇后殿下的意思。”

高素之垂着眼睫,她确定杨菩在说谎。中毒之事是她自己告诉皇后的,皇后还要多此一举要杨菩来知会她呢?杨菩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怎么没有反应?杨菩很纳闷,心中直打鼓。她悄悄地觑了眼高素之的神色,在她的脸上看出一股神秘莫测来。一股寒意从脊骨蹿升,她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王映霜一眼——如出一辙的让人心慌意乱的笑。

“大王早知道了?”电光石火间,杨菩想到一种可能。

高素之甩出一句话:“不知道。”

“那——”怎么这副表情?杨菩张了张嘴,询问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高素之慢悠悠地说:“我只是在想,到底是谁呢。”

杨菩脱口道:“除了元贵妃母子还能有谁!”当初就是元氏步步相逼,才导致皇后走错一步,如临悬崖,如履薄冰。

高素之点头:“嗯。”

没有后话。

杨菩也是后悔自己的失言,她的眉头紧蹙起,神色很是懊恼。她来只是为了提醒高素之,而不是想让她卷入前朝的风波中,不是让她去报仇。先前头疾,不,是毒素将她逼得十分暴烈躁动,那现在呢,得知凶手后,她会无动于衷吗?在此刻,杨菩才明白皇后不让她声张的用意。

“大王不要冲动。”杨菩又谆谆劝诫。

高素之胡乱地颔首,摆了摆手,说:“还有事吗?”

这是要下逐客令了。

杨菩心中悲凉,将情绪收拾一番,便如高素之的意,恭谨地从厅中退了出去。

她一走,王映霜那泰山崩于前而不变的从容神色就出现一道裂隙,她隔着桌子握住高素之的手腕,急声道:“大王之前是中毒了?”

“你别急。”高素之跟王映霜的眼神一交汇,心头蓦地一跳,她反握住王映霜的手,说,“现在好了。”

王映霜的关心让她心中欢喜,面颊上的红晕浅生。但她没让自己沉浸在那股心动的熨帖里,而是继续说:“不知道是谁告诉她这个消息的。”

王映霜眉头皱得更紧:“不是皇后吗?”

“不是。”高素之摇头道,她喊了亲卫进来,让他们去调查杨菩近来跟谁接触了。

王映霜沉着脸思索,在高素之吩咐暗卫做事的时候,她也让灵奴将府医给请过来,再度替高素之诊治。

高素之心中暗暗嘟囔,这府医有点本事,可先前没能看出来的毒素,现在难道还能发觉吗?只是对着王映霜那双盛满担忧的眼,她到底没有拂了她的好意。

结果当然是如高素之预料的那般,府医只说了一通跟过往没差的套话。

高素之调侃道:“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王映霜却没有任何笑意,追着府医询问该怎么调养。

府医沉吟片刻,说:“大王种植的辣椒,能治疟疾辟瘴,散气动火,只是多食亦有损。”他朝着高素之一叉手,“请大王戒之。”

高素之:“……”她根本就没吃多少。

这话像极了上辈子的医嘱——少吃辣椒、多喝热水。

可高素之的抗议没有用,王映霜一字不落地记下了。

等府医擦了擦额上虚汗离开没多久,出门去打听消息的暗卫回来了。

燕国夫人府上的人嘴巴没那么严实,一问就问出往来的人。

毕竟是有诰命在身的夫人,门前车水马龙,往来朋辈络绎不绝,甚至有举子往她府中行卷。

暗卫没有隐瞒,将人名一一报来。

“齐国公,崔闳。”高素之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她的舅舅,坚定不移站在高望之那边的人。

“外头都在传,我过去的头疾是因为神主被神仙请去了,只余凡胎在。如果先前的头疾被证实是中毒,那造出的那些神异事迹不就破灭了吗?”

“我猜测,崔闳可能是从皇后宫人那儿得到我中毒的消息,他希望皇后追究下去,可皇后拒绝了。故而将主意打到我的身上,想让我愤怒,想让我彻查当年事情,从而抹消神异之说。”

崔闳要辅佐高望之,那绝对见不得她造势。高素之将自己的猜测说给王映霜听,同时心中呢,恶狠狠地骂了崔闳几句。

王映霜很认可高素之的推测,她定了定神,又问:“中毒的事情传出,是皇后殿下有意还是无意之举呢?”

“这就不知道了。”高素之摇头,她不确定现在的皇后对宫人的掌控力有多少。在宫里立稳脚跟,免不了要娘家的扶持,而崔家送来的那些人扮演的角色立场呢,实在很不好说。“我得抽空进宫一趟。”

高素之不拖延,说做就做。

到了翌日,便乘车马入宫了。

虽然说齐王近来名声好很多,可宫人们看到她仍旧觉得稀奇。

至于皇后,惊讶之余,心中更是熨帖。

见到高素之后,崔元元抬手让人退下。

高素之坐在圈椅中,与皇后隔了不到一丈,她仔细地观察皇后的气色,见她好转几分,才暗松了一口气。照例寒暄了几句,高素之才说:“有人来说我中毒之事了。”

在将头疾也塑造成神异事件的一环时,高素之与崔皇后也有了默契,将这个私仇往后延。

“是谁?”崔元元的神色冷然,毕竟是身居高位多年,也有一身威仪在。

“杨菩。”高素之吐出两个字,停顿数息,她又笑了笑,说,“崔闳。”

直呼名字显得不敬,可唯有如此才能表达出高素之对这母舅的不满。

她想皇后应该能明白她的意思。

崔元元神色僵了僵,有些恼怒。她已经拒绝了崔闳,没想到崔闳跟她来了个阳奉阴违。“中毒的消息是我让宫人放出了点,给有心人听的。”

结果已经出来了,元贵妃得了警告果然偃旗息鼓,没在神异之兆上说什么。

而高望之呢,得到消息后,大概会将矛头指向高慕之,断掉与老二联手对付齐王的打算,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朝堂上近来风云迭起,都是两党在明里暗里的较量。

至于崔闳——

这更笃定了崔元元不让崔家人插手齐王府事的心。

高素之佯装失落:“舅舅看来不想帮我。”思考片刻,她又问,“我的事情舅舅知道吗?”

崔元元道:“不知。”

当年她产女的时候父亲还在,家中事情都是他主持拍板的。

在发现高素之得了疯症无利可图时,她父亲很快便放弃了皇长子,转向高望之押注,崔闳呢,则会贯彻他的路线走到底。

崔元元其实也不愿意高素之去走那条凶险的路,因为身份摆在那里,哪日无法隐瞒下去,定能掀起一片狂澜。

可她没有选择。

在不知不觉中,次子逐渐变得面目全非,甚至是面目可憎了。

崔元元对着高素之道:“你能保全他们吗?”

高素之露出一抹温和的笑,眼也不眨地说谎:“阿娘这是什么话?他们是我的亲人,除了他们我能依靠谁呢?如果谋事有成,他们就是我的左膀右臂。”

崔元元摇头,如果真走到那地步,哪能再让对方再掌握权势。她沉吟片刻,说:“过段时间安平会来人。”

高素之倏地抬眸看皇后。

安平是博陵崔氏族地所在。

“崔阊是我族弟,行四,是个四处游历的豪侠,不为崔家所重;临淄侯崔闼是我庶弟,族中行九,昔日从军,后来辞官回归乡里,他们不日后会来长安。”

崔家能提拔的人,崔闳都提拔了,只是这两位向来不为崔闳所喜。

好在崔闳好面子,并不会让人知道他跟族中兄弟关系不协。

比起通儒经的文人墨客,崔元元认为能人异士对高素之更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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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冯延巳

第52章

这趟入宫,高素之只是同皇后商议“中毒”事,看看宫中是否有变数,能得到来自崔家的援助倒是意外之喜。

回去的时候,高素之一直在沉思。

剧情中并没有出现崔阊、崔闼这两个人。从皇后的口吻中,能得知这两人同崔闳的关系不好,而高望之呢,着重笼络文学士人的心,怕是也看不上这俩舅父。皇后不插手,崔闳不举荐,这两人当然不会出现在高望之的跟前。

到底能不能用,还是得见了面再说。

抵达王府后,高素之直奔王映霜的蒹葭园,跟她说皇后提到的两个人。末了,她感慨道:“宫中的事情,皇后还是心中有数的。”悬着的石块落下,她的心情松快许多。她在宫中需要帮手,母亲当然是最好的选择,她不希望母亲因伤情损毁身体。

“大王答应皇后殿下日后善待他们,真是这样想的吗?”王映霜抬眸凝视高素之,一双眼睛像是能够看透人心。

高素之坦白道:“魏王一直想要害我,如果到了那一步,我不会给他任何机会的。”她选择自保能有什么错?

王映霜笑了一声,高素之的回答在她的意料之中。“不要慈悲才好。”她的声音很轻。

高素之眨眼:“你说什么?”

王映霜没答话,只是摇了摇头。

高素之凝着王映霜的脸,心思倒是没有在她的话上。她耸了耸鼻子,似是嗅到一股醇香的酒味。视线挪到王映霜手侧的茶盏中,觑了好几眼,心中略有些怀疑。

“大王怎么了?”王映霜指尖轻轻地搭在杯盏边沿,微微地摩挲着。

“好像很久没见你煮茶了。”高素之仍旧直勾勾地望着王映霜的手,她先前得来的消息是王映霜爱茶,可送去的茶具没怎么见王映霜拿出来,分明是毫无用武之地。

“大王想喝了?”王映霜一挑眉,她早发现了,高素之根本不喜饮茶。先前来蒹葭园中,那是纯粹地献殷勤。

“不要。”高素之鼓着腮帮子拒绝,她才不想自找苦头呢。东拉一句,西扯一言,高素之最终还是开口了,她试探问,“杯中是茶吗?”没等王映霜回答,手已经朝着被王映霜虚搭住的杯盏摸去。

“不是。”王映霜格外坦诚,她垂着眼睫说,“果酒。”

先前藏在王家等着姐妹共饮的酒,还是让人送到王府中。睡前小酌一杯,很是自在。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高素之入了宫,她无端生出几分饮酒的心思——没了王珩的念叨,她可不会委屈自己,当即开封小酌几杯。

高素之“噢”了一声,没收手。

在王映霜诧异的眼神中,她就着杯沿浅浅地酌了一口。

她上辈子接触到的酒顶多是酒精饮料,到了书中呢,齐王也不是个爱酗酒的,故而对自身的酒量没什么数。那浅浅的一口,她的面颊便红了起来,绯云如燃烧的烈火,顷刻间攀升起,久久不散。

酒灼烧着喉咙,无端有些燥热。正当这个时候,一阵斜风裹着凉意吹来,拂过颈间,带来一阵清凉。高素之抚了抚额,水润的眸光落在王映霜的身上。瞧着王映霜温和的笑容,她的神思无端迷离起来。

“下小雨了。”高素之说。

王映霜点头,临近十月,一场秋雨一场寒。

“大王还要喝吗?”她问。

“不要了。”高素之皱了皱鼻子,苦着脸说。

王映霜笑了一声:“要喝也没有了。”

那不到半盏呢,无需用醒酒茶,大概一时不习惯,才显得呆了些。王映霜站起身,可手忽地被人抓住了,她偏头,视线从交握的手上一寸寸挪到高素之那张清隽的脸上,放柔嗓音:“怎么了?”

高素之哪能被一杯酒弄醉,她只是放纵自己顺着心意而动。情绪像风中的水波般推动,还未曾想明白,便有新的情绪涌上来,想不透彻。

片刻后,高素之才松开王映霜的手,说声“没事”。

王映霜轻轻“嗯”了一声,忘记自己起来要做什么,又很从容地坐了回去。

高素之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眼前人。

王映霜太自然了,可就是这种自然,让她彷徨不知所措。

淅淅沥沥的秋雨落下就没停的时候。

秋分过后,日落越发早了。

高素之虽然喜欢黏着王映霜,可几乎不在蒹葭园中留宿。

王府中的人没觉得如何,可从王家跟着王映霜过来的人,有点沉不住气。

以前见齐王是个疯子,巴不得远离了齐王。可如今齐王情况好转,丰神俊逸的,又跟王妃如胶似漆,她们自然就想更多。

灵奴以前得了王映霜的回答,不会再问,可跟着王映霜过来的乳母张嬷嬷,却忍不住跟王映霜提了提。府上的人换了一批,但怎么说呢?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传出去就不大好听,对娘子的名声有损了。

你说这齐王是怎么想的?如果不在意吧,怎么日日过来?要说是在意吧,用了晚膳便火急火燎离开了,活像是洪水猛兽在身后追赶。

“今夜有雨,打伞终究不便,娘子为何不留大王呢?”张嬷嬷找了个间隙,悄悄地跟王映霜说话。

王映霜抬了抬眼,深沉的眸光幽邃莫测。

被王映霜看着,张嬷嬷莫名生出一种胆寒,她的心肝颤了颤,还是继续苦口婆心道:“王妃嫁入王府有段时间,若是一直没动静,恐怕不好。”

王映霜问:“有什么不好的?”

她明白张嬷嬷的意思,在家时为人女,出嫁时为人妇,生子时为人母,每个人呢,都被推着走完这一段历程,好像只有如此才不枉来人世一遭。至于成为自己,压根不重要。

这样的观念根深蒂固地扎在张嬷嬷心里,先前被生死忧患压下了,现在眼见着一切步上正轨,她便要担起“引导”之职责。

张嬷嬷闻言叹了一口气:“不是从王妃肚子里出来,就是从别的女人肚子里出来,总不能让大王无嗣吧?”

王映霜听得心中冷笑,要是她能生出齐王的后嗣才是见鬼了呢。要有后嗣,就只能高素之自己生。可这念头一起,王映霜的心中越发不快,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她盯着张嬷嬷,直截了当说:“我不想听这些。”

张嬷嬷讶然,她跟灵奴不同,没见过王映霜冷酷不拘束礼节的一面。看着王映霜冷漠的侧脸,她张了张嘴,还想再劝。

“你们在说什么?”一句话横插进来,却是四处寻找王映霜的高素之走了过来。

“没什么。”王映霜若无其事道。

张嬷嬷挣扎片刻,大着胆子替王映霜作主张,问:“大王今夜要在蒹葭园留宿吗?”

高素之看向王映霜,她的留与走,得看王映霜的态度。

屋外的雨渐渐下大了,噼里啪啦地打在屋外摇曳的芭蕉叶上,仿佛跳珠并响。

王映霜的脸色微沉,不着痕迹地扫了张嬷嬷一眼,心中已断定,这人没法再留。打着为她好的旗号,极有可能坏事。

高素之察觉到王映霜低沉的情绪,眼中不免有些失望。

天色漆黑如墨,雨声连绵入耳。

“我回去了。”高素之低着头,心中很不是滋味。

王映霜叹了一口气,温声说:“外面雨大呢,就算打了伞也容易淋湿。”她家大王身体被毒素摧残过,万一得了风寒就不妙了。

高素之虚虚地乜了王映霜一眼,怕她勉强。

王映霜哪会看不懂高素之的眼神,吩咐伺候的人都退下去,她才温声细语地跟高素之解释:“我只是因张嬷嬷的话不快。”

见王映霜的沉郁不是自己招来的,高素之的神色间就缓和许多了,眉梢荡开了笑意,片刻后又收起。她掩着唇轻咳一声,好奇地问:“她说了什么?”

王映霜瞪了高素之一眼,反问道:“你说呢?”她抬手替高素之整了整翻领,“你觉得他们对一个女人最大的指望是什么?”

高素之听明白了,她抿了抿唇,眉头也拧起。她的身份是个秘密,想要子嗣传承,那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在这个时代,没有子息,没人会怪男人,只会把罪责推到女人身上。皇后和她都不会催,可别人不知道啊。这就意味着,就算贵为王妃,王映霜也会因此遭受委屈。

“是我的错。”高素之叹了一口气,她耷拉着眉眼,片刻后想到一个好主意,她跟王映霜商量说,“就讲我过去的病伤了身体,不能生好了。”

“不行。”王映霜摇头,病弱只是让诸王放松警惕,还有摇摆的空间。可要是“无嗣”传出,就不会有人愿意支持齐王府了。

听高素之这般为她着想,她还是感动的,压下起伏的心绪,她对着高素之说:“你既然委屈自己扮作了男人,那就得将它利用起来,到恰当的时候再抛去。”

“风言风语而已,我又不会怎么样。”

“不过,张嬷嬷我是不想留下了。”以前觉得无所谓,但如今不能让人来拽她的后腿。不是说张嬷嬷是个恶人,而是她需要的是忠心且听话的。

高素之分辨着王映霜的神色,知道她没什么怨言,可还是心中郁结烦闷。“都是我不好。”她低下头,神情沮丧。

哦不对,都怪这个时代不好。

气氛逐渐地凝滞,王映霜想要活跃氛围,她笑了一声,调侃道:“大王不如想想以后怎么补偿我。”

高素之注视着王映霜,试探地问:“你想要什么?”

王映霜“唔”了一声,她只是兴起一言,哪想到要什么?沉思片刻,她才道,“想要没有拘束的自在吧。”

她是个叛逆的人,对王珩的说教很不以为然。

父、夫、子,对她来说都是枷锁。

有时候吧,觉得一生就那样望到头,已经决定就地躺下了,忽然又绝处逢生,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

她想要的,高素之或许能带给她。

高素之瞪大眼睛,自在两个字让她想到浩浩天地间的任性逍遥,那是一种飘忽渺远、像风一样无可捉摸的感觉。

这代表着远离。

那她们未来不就得背道而驰了吗?宫城深深,哪有什么自在?

情绪翻覆太快,高素之一颗飘扬的心就那样坠入冰封的谷底,瞬间便白了脸。

王映霜疑惑地看向高素之,微微蹙眉。

高素之低头,讷讷而沮丧说:“我就是有点伤心。”

王映霜问:“伤心什么?”

高素之摇了摇头,不肯说了。

她对王映霜很有好感,但如果她们最终选择的路不一样,那还是将怦然而动的心杀死好了。

高素之藏了藏心绪,没让自己的失魂落魄展现得太明显。

003出来说风凉话:“爱上直女是不幸的开端。”

高素之:“……”

“谁爱上了?”

“再说你怎么知道她是直女?”

高素之心中愤愤不平。

虽然留宿在蒹葭园中,可也没同床共枕。

王映霜面上看起来坦荡,只是高素之心中别扭,毕竟她的心思也没多纯粹。

不管人心如何像波涛翻覆,日子呢,还是照常过下去的。

朝中纷纷扰扰,齐王府独立超然,好似置身事外,可仔细想想,哪哪都有的她的影子。

高素之对自己在长安人口中的“传奇事迹”没兴趣,乐善尼寺那边传来消息,说悲田坊已经建设完毕。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高素之已经约上了高满她们,不过在出发前,她还是往宫中递了消息,毕竟帝后也是出过钱的,若不是帝后出手阔绰,后头的朝臣们未必愿意凑钱。不出高素之所料,泰始帝对悲田坊的学校没什么兴致,只要能够将那群流民安置妥当,让人民赞颂天子圣明,泰始帝就觉得满足了。

悲田坊的学校坐落在金城坊,离开远门、顺义门都有些距离,便不能模仿“稷下学宫”“鸿都门学”那般用“门”来取名了,思来想去,高素之借用“乐善尼寺”的名头来,把学校叫作“乐善学宫”。匾额早已经打好,四个字是沈采真题的,风骨崚嶒,有种向上的锐气。

到了开学那日,来乐善学宫的大多是些小娘子。可能觉得这儿只是普通尼寺的慈善事业,是女眷们冒头的地方,没几个朝官对学宫感兴趣,当今举文学之士方是大道。

高素之同样对那些酸腐文人嗤之以鼻,这些人高高在上惯了,懂什么!

慷慨激昂的宣讲稿是王映霜主笔,一开始那四六骈文,只是高素之觉得要入学宫读书的,大多没什么文化,她给王映霜解释一番,王映霜立马改成通俗易懂的文稿。

一开始,高素之打算自己念的,不过王映霜拦住了她。宣讲也是要把握韵律节奏和强调的。再者,她若是真的调动那些人的情绪,有人当众掀起“齐王万岁声”,那该怎么办?最后挑了齐王府幕僚中能用的那个,让他上去演说。高素之呢,在最后掀开盖在匾额上的红绸时出场。饶是如此,也得到一阵山呼海啸的大喊。

无家可归的流浪人原本连温饱都求不到,只是苟且求生而已,可现在齐王竟然替他们兴建学宫,请了老师来教他们,这是再造之恩啊。大恩大德,怎能不图报?

“也不知道最后会成什么模样。”高满望着那算得上恢弘的场面感慨,以她的学识在学宫里担任老师绰绰有余,可她毕竟是公主,不可能留在学宫里。不过给了高素之面子,她也派遣府中知书识数的前去教书。

“挺有趣的。”慕容观兴致勃勃道。先前她家从泰始帝手中买了些辣椒,后来齐王府中又送了一批过来。为了还这个人情呢,她主动跟高素之提出留在乐善学宫教人习骑射功夫。

那些意图出仕的家族,只会让孩子学考试需要的经典,但是在学宫里不一样,因材施教,你有什么天赋、有什么兴趣,就去学哪样。

慕容观打算观察学宫一阵,如果妥当的话,便将战场上带回来的一些遗孤也送到这边一块儿教。那些遗孤也很是可怜,偶尔几个幸运的被天子挑中,入宫伴公子王孙们读书,可大多数都默默无闻,可能一辈子都认不了多少字。慕容家固然可以接济这些遗孤,但传出去容易让圣人忌惮。

小娘子们凑在一起嘀咕,你一言我一语的。

将作大匠郑本初之女郑光妙坐在偏角,翻看着一边的教材——《天工开物》。她眼中泛着异彩,当即决定留在乐善学宫中。

至于郑本初……他想骂就让他骂吧,对一个无理取闹的老男人,郑光妙只能尽可能选择无视。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在清寂的秋中,长安城中,有人行卷、有人频频赴宴,各有各的热闹。

乐善学宫开学后,高素之开始筹备着她的“工厂”了。

建造工厂最需要的就是地,高素之的目光放到了城南。她在那有大片的田产、园林可利用。不过城南多达官贵人的别业,高素之才雇佣了人兴土木,就被朝臣弹劾了,说她挥霍无度、奢靡成风。

先前已经被弹劾过几次的高素之这回有了准备,事先给宇文神阔画了一张大饼,说建起来的工厂都是为了工部好,造瓦、砖、瓷,造纸,造舟车,造农具甚至还能造琉璃,很多东西高素之没有准备,但不妨碍她说得天花乱坠。

宇文神阔已经被高素之拿出来的印刷术以及炼焦法迷住,以为高素之真有天赐的本领,对她十分信服。

这些东西如果齐王直接上奏,泰始帝八成会同意的。那时候就得工部出人出力再出钱了。

一涉及钱呢,还要跟户部掰扯个不停,如今的户部尚书是李玄度,每次户部算帐,他总拉着一张脸,眼神凉飕飕的,像是要把人给戳死。跟他要钱,那得先忍受一桶飞溅的口水。

现在齐王愿意自己出钱自己兴建,还把户部、将作监以及少府的人都带过去,让他们学习……他们一钱不出,还能白白占据好处,何乐而不为呢?弹劾高素之的御史一开口,宇文神阔、郑本初一行人就挽着袖子加入战斗中。

御史们很是纳闷,这几位什么时候跟齐王交好了?就算齐王在工部挂名,这事明明与工部无关啊。御史们别的不行,但前仆后继的本事是一流的,光是弹劾齐王兴土木的事情,就能持续几天。当然,其中跟魏王、晋王的推动也有关系,齐王府露出破绽,不推一把都对不起自己。

高素之得到消息后,不慌不忙地上表。先将好处罗列了一通,表明自己并非为了一人私利而做此事,只是乐善学宫的延伸。在条条理由摆出后,眼见着能说服一些讲道理的人,她又笔锋一荡,说既然朝臣如此反对,她就不干了,这样皆大欢喜。

可宇文神阔和郑本初都不觉得欢喜,胃口被高素之钓足后,他们立马恳请泰始帝准许继续研究。但要钻研一些新技术,炼一些新玩意儿,钱从哪里来?难道从泰始帝的私库里取吗?这根本不可能。

宇文神阔话一出,太府卿和户部尚书开始急了。一开始他们想要说服泰始帝,可见泰始帝对齐王表状中所提的东西很感兴趣,不管哪样都能提升他的声望,让他有堪比圣贤的功业,他时不时问上几句,太府卿和户部尚书就知道不妙了。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将矛头转向御史。

真是的,齐王愿意出钱,也没干什么犯法的事情,管那么多干什么?又不是从他们家抢走的钱!

在涉及钱的事情上,户部尚书以及太府卿的战斗力就让人咋舌了,那素来最擅长口舌之辩的御史在对方磅礴的气势下,冷汗涔涔、节节败退,最后面色惨白地低下头,一拱手服输:“臣以为李尚书说得是。”

齐王能有什么错呢?错的是他们。

大兴土木一事就这样告一段落,可高望之却觉得很是纳闷。

他只要稍微挥霍无度,便有人来斥责他,要他正一正德行,怎么对高素之就没那个要求?

还有高素之上表说的那些话能信吗?难道真是天赐?不可能。高望之很快就否定这种猜测。

“许是齐王背后有高人相助?”高望之的幕僚猜测道。

高望之眉头皱得更紧,他开始思索齐王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过去一直被幽禁在王府里,根本无人出入,也没有招揽任何门客。齐王府唯一一次疏通内外的时候,便是成亲时。难道跟随着王映霜入齐王府的王家部曲里有能人?

“三郎。”高望之转向崔药师,幽幽道,“你的夫人是齐王妃之姊,你知道什么吗?”

第53章

自大是那类人的天性,家国之事在崔药师的眼中呢,没有任何跟妇人提起的必要。

听高望之一问,崔药师愣神,他摇了摇头说:“没听过。”顿了顿,又朝着高望之一笑,一副心领神会模样。

的确没有比王清霜更适合打探齐王府事情的人了。

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从小在一起读书习字,可王清霜的性情跟王映霜还是有极大不同的。她不像王映霜那样冷情,也不会违逆王珩或者与王泓顶嘴。王珩说一句“妇人不问朝政事”,她便当真不去在意。

乍一听从魏王府回来的崔药师所说的话,王清霜暗暗咋舌。她蹙着眉,疑惑道:“郎君觉得我家蓄养门客?并随着二娘一道入了齐王府?”

崔药师点点头,说:“齐王与魏王是亲兄弟,如今郑大和你兄长都因故离去,府上缺乏能用的人手。你看晋王那边步步紧逼,魏王也是无奈。”他绝口不提魏王对齐王怀有的恶毒心思,在旁人的印象里,这一母所出的两位亲王是一体的。

王清霜不知道齐王、魏王的关系坏,思忖片刻眉头舒展开,温声细语道:“得空了我问问二娘。”她不觉得会有什么结果,跟着妹妹去齐王府的都是家奴,如果真的有本事,早已经被父亲看中了,难道父亲还要专门送点人才到昏昧无知的齐王府中吗?只是崔药师都说了,当然要给他一个交待。

崔药师舒了一口气,又催促着王清霜送帖子到齐王府。

王清霜不明白他到底在急什么,不过转念一想,也有许多天没见到二娘子,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也便由了崔药师。

齐王府中。

长姐要来作客,王映霜自然是高兴的。

她知道高素之的真实身份,可王清霜不清楚,有女客来的时候,高素之待在她这儿就不太合适了。王映霜自个儿去了一趟秋水园跟高素之说了几句,让她今日先别过来。高素之闻言有些遗憾,可也不能阻碍人家姐妹见面。

“我去尚书省当值好了。”高素之说。烧焦之法已经告诉宇文神阔了,也不知道他命人去找寻煤矿没有。

说起来,煤矿分布在西北、华北、东北、西南四个区域。可朝政的重心一直在关内、河东,虽在四面设道,可北有突厥侵扰、西南有吐蕃以及土著势力在,想要发掘煤矿的话,武力也很重要。

王映霜一颔首,虽然对外展示的是一副病弱之躯,可偶尔露了脸也是很有必要的,要一直待在王府里,怕是没多久就要传出“命不久矣”的谣言了。人要虚弱,但长命百岁。

她在秋水园中小坐一阵,眼睫披垂着,没去看高素之。

其实不用亲自来,让灵奴传个话就好了,可一股情绪驱使着她,让她这样做了。

没人说话,屋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高素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王映霜,先前说是要掐死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可这哪能由人自己做主?光是看着王映霜,高素之就有一种熨帖满足之感。

她想,算了。

未来的事情未来再说吧,至少现在王映霜还跟她处在一个屋檐下呢。

直勾勾的视线不可忽视。

王映霜按捺片刻,倏然抬眸。可冷不丁就撞入高素之那双粲然明亮的眼中了,她忘了想要说的话语,很不自然地将视线一撇,面色微微发红,心跳的速度也跟着加快。

缓了一会儿,王映霜撑着椅子的把手起身了,她道:“我先回蒹葭园去。”

高素之心不在焉地“嗯”一声,也跟着起身,与王映霜并肩而行。

王映霜转头,纳闷地看了高素之一眼。

高素之故作镇定道:“我送送你。”

就几步路而已,送来送去,难道她们就这样在蒹葭园和秋水园中往返吗?王映霜无端地联想到某一场景,心中觉得好笑。可她没说出来,没有拒绝高素之的好意。

秋风徐徐,拂面而来。

王映霜不可否认,跟高素之在一起,有一种很熨帖的自然畅快。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来,极其偶尔而隐晦的,朝着高素之脸上瞥。

等王清霜的马车抵达齐王府的时候,高素之已经去尚书都省的工部了。尚书省与司农寺只隔了一条承天门街,等问了宇文神阔进度后,她就去找裴隐看看土豆的进度,十月是个丰收的时候。举子进京,文学昌盛,但是她希望,那沸腾的文学之声能被土豆的动静压下。这样高望之、高慕之想要趁机博名的路啊,就没那么畅通了。

王府中。

王映霜亲自去门外接了王清霜入内。

从王家取来的酒正好用来招待姐姐,将伺候的下人全部屏退,姐妹俩凑在一起说体己话。

王映霜关心的还是姐姐的婚后生活,虽然门望相衬,可谁知道崔药师是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不都那样吗?”王清霜笑了笑,没什么开心,可也没其它的不快。她担忧的视线落在王映霜的身上,问道,“你呢?”皇家与寻常朝官家自然不同,一举一动都要讲究规矩。齐王是皇亲贵胄,就算做出什么来,也很难讨个公道。

“我听说你将张嬷嬷送回家了?为什么?”王清霜又问。她怕这一切是齐王的逼迫。

“阿姐别瞎想,我在王府中很自在。”王映霜笑吟吟道,“至于张嬷嬷,她年老了,为我操心那么多年,也该休息了。”

“我要听实话。”王清霜瞪了王映霜一眼。

“好吧。”王映霜耸了耸肩,她替王清霜斟了一杯酒,慢条斯理说,“阿姐你也是知道我的,我很不喜欢别人来说教我。张嬷嬷的确是为了我好,但怎么样都不能越过我拿主意。”

可以是轻拿轻放的小事,但也能发展成不可控制的大事。

王映霜不希望事情脱轨。

王清霜眼睛睁得滚圆,说了个“你”字,半晌没有下文。良久后,她才吐出一口浊气,继续询问妹妹:“你与齐王感情如何?”

王映霜脸上露出一点为难之色,她跟高素之算什么呢?朋友?

王清霜眉头一沉,低声道:“齐王欺负你了?王府之中没后院,难不成在外金屋藏娇?”

“没那回事。”王映霜哑然失笑,不知道长姐怎么联想的。她慢条斯理说,“我跟齐王……也算是如胶似漆吧。”她们形影不离,这样形容也没有错。就是其中的感情……王映霜想了想,又控制不住地皱眉,心中盘桓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

王清霜面上的忧色没有减少,她望着妹妹欲言又止,可也知道自己大概是套不出话来。她叹了一口气,转了个话题,说:“齐王怎么会想到悲田坊?有谁给她拿主意了吗?”

长安中的大事情,尤其是关于王侯的,哪能没有耳闻?就悲田坊之事,崔家也出了钱,她还听崔药师抱怨过几句。

王映霜闻言诧异地凝视着王清霜,她没有直接回答,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

王清霜无奈,从妹妹的视线中,她就知道自己的一切无处遁形了。她也没什么隐瞒的打算,说:“是三郎要我问的。”

王映霜挑眉:“他想知道齐王府中有没有谋士?”

王清霜颔首,说:“郑家大郎被革职,阿兄立京外任,魏王府中的录事参军和王府文学都空着呢,大概是想要招人吧。”

“那也该魏王自己跟齐王说不是吗?绕这么个圈子是什么道理?”王映霜哂笑一声,她有自己的计量,到底没告诉姐姐齐王、魏王关系不大好的事情。

“谁知道呢。”说都已经说了,王清霜索性坦白了,“他觉得是阿耶送到王府的陪嫁中有谋臣。”

王映霜笑了一声:“他们还挺能联想的。”圣人降旨要她跟齐王成亲时候,齐王府是什么光景?王珩就算要投资,那也不该选择齐王啊。“他们多心了。”王映霜说。

王清霜点点头,很认可王映霜的话。崔药师要她打探的事情她已经提了,本来就不想在这事儿烦恼,索性将话题一揭,继续姐妹间的私语。

午膳是在王府留用的。

蒹葭园中也有个小厨房,原本秋水园里有的那套都搬来了,毕竟后来的齐王除了睡觉,压根不回秋水园去。

“这滋味倒是一绝。”崔家、王家都是大富之家,王清霜衣食无缺,享用过无尽好处,可在王映霜这儿吃了一顿,连连咋舌。她认得菜中有辣椒,圣人先前也赐下些。可崔闳呢,宝贝似的养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种观赏的植物,极少用到正途来。

王映霜莞尔笑道:“食材是一回事,厨具又是另一回事。”她凝视着王清霜,问道,“阿姐要看看吗?”

王清霜摇头:“崔家的规矩也重。”

王映霜露出一抹了然之色,遗憾和烦恼也一并在脸上生出。

想说上几句话吧,可一琢磨,能说的在闺中时候也说尽了,她的阿姐会附和她,但很多时候,不会跟她一道行动。

她的怂恿可能会给阿姐惹来无尽的烦恼,毕竟王珩那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不能替她们姐妹撑腰做主的。

王映霜忽然道:“阿姐,风云诡谲,能独善其身最是好。”

王清霜注视王映霜,笑了笑说:“你我都在公侯之家,焉能得免?”

王映霜面上一派从容,她再问:“若是哪日王家、崔家立场不一,阿姐如何抉择?”

王清霜瞪大眼睛,惊奇道:“总不能阿耶去投靠晋王吧?”

王映霜眨眼:“我只是做个假设而已。千变万化,未来谁知道呢?”

“是啊。”王清霜慨然一叹,“未来谁又知道呢?”

话说到此处就差不多了,王映霜没一股脑将消息灌输给王清霜的打算,只让她心中留个映象,到后头慢慢会发现端倪。兄友弟恭,能伪装得了几时呢?

黄昏时,绵绵的细雨飘落。

高素之乘着马车回府。

客人早已经离去,而王映霜呢,坐在王府后院湖边的水亭中小酌。

秋风秋雨来,湖面上留有败荷残叶。鱼群嬉戏其中,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高素之看出来王映霜的心情不大好,她快步走入水亭中,视线在凄凉的秋景上扫了一圈,垂眸问王映霜:“怎么了?”

王映霜朝着高素之笑了一声,唏嘘说:“触景伤情。”

高素之眉头锁得更紧,她朝着后头的随从道:“找人来将这枯枝败叶都料理了,看看一湖败荷,像什么样子!”

“不必。”王映霜盯着高素之哑然失笑,“留得枯荷听雨声也是一种滋味。”

高素之嗯了一声,扶着王映霜站了起来,她从侍从的手中接过伞,朝着王映霜身上倾了倾,闷闷道:“你不高兴,难道是你阿姐她——”

“崔药师让她来打探王府的消息,看看是否有谋士在呢。”王映霜没隐瞒高素之,她垂着眼睫,酒后的语调慵懒低哑,“魏王以为是王家送了人。”

“这脑子倒是动得快。”高素之半晌无言。

“没得到满意的答案,或者会继续问下去吧。”王映霜漫不经心说。

“到时候夹在中间的你们就为难了。”高素之想了一会儿,道,“正巧崔阊、崔闼来京了,就让他们担上‘谋士’之名好了。”

“可这样只能解决眼前的小问题。高素之叹气,有些苦恼。只要立场不同,那选择是必须的,这件事情根本无解。

王映霜凝眸望着高素之,她家大王已经很替她着想了。

濛濛的黄昏烟雨不大,可漫漫的风一吹,伞的作用便可有可无了。

像游烟、像浮尘,沾染到了衣裙上,洇开一团团深痕。

高素之扶着王映霜回蒹葭园,到了屋中,两人的距离仍旧是极近,高素之能够闻到王映霜身上淡淡、幽幽的香,她稍稍往后一仰,但那股被体温和酒气晕染的味道,仍旧直直地往人的鼻子里钻。

“难道从王家带来的酒都喝完了吗?”高素之垂着眼问。

“大王也想喝?”王映霜的双眸蒙着水泽,像是潋滟的春波,妩媚而动人。

高素之撇开视线,在王映霜的轻笑中拒绝,“不要。”她还是适合喝白开水、糖水一类的。

王映霜推了推高素之,示意她松手。

高素之的视线向下一扫,将揽住王映霜腰的手收了回去,看着王映霜懒懒地窝在圈椅中,一点都不动弹。

说醉吧也不像,说清醒呢,又有一些迷离。

高素之想了想,保险起见,还是让人去煮了醒酒汤。

“二崔来京之事,高望之迟早要知道的。”高素之走向王映霜,低头凝视着她,继续先前的话题。

王映霜点头说:“可以。”顿了顿,“不怕魏王来挖人吗?”

高素之笃定说:“崔闳一直在高望之背后出主意,皇后说了,崔闳瞧不起这两位兄弟,不愿意与他们共事。”

在崔闳的偏见下,高望之一定会觉得这两位舅父走得歪门邪道,不值得招揽。

王映霜没什么疑问,她凝视着高素之的脸,眼也不眨。数息后,才抬起手搭在高素之的脸上。

高素之一愣,她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朝着王映霜靠近些,双手撑在椅子的把手上,投落的影子将王映霜的身体圈住。

王映霜也没什么不适,她的指腹在高素之的面颊游动,最后在耳鬓间轻轻一拂,指尖沾染一抹潮湿之意。先前烟雨吹上身,细小的水珠还没干涸。

屋外天地混沌,屋中呢,一股暧昧缠绵的气氛若有若无的浮动。

等到脚步声从外间传来,王映霜才猛地回神,缩回了那只放肆的手。她的指尖蜷缩着,可前一刻的触感仿佛凝在了她的指腹,久久不散。

高素之起身,她扭头看了一眼,招呼着灵奴进来,从她的手中接过了醒酒汤,朝着王映霜说:“要我喂你吗?”她的语调轻缓低回,眼中也是一片脉脉柔情。

王映霜心跳骤然加快,她沉默好一会儿,才摇头说:“不用。”她的面颊泛红,不知是酒气上涌还是羞窘的,撇开视线不再看高素之,从她的手中接过醒酒汤,慢吞吞地喝干净。

高素之没走,她立在王映霜一侧仔细地瞧着她,等她将茶碗搁在一边,便取出干净的帕子替她擦拭唇角。王映霜眼皮子一跳,一把按住高素之的手。

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在高素之的动作下,越发显得狂澜迭起了。她定了定神,掩饰似的,挑了个话题:“大王今日在尚书省中如何?”

高素之叹气道:“那还在弄炉子呢,我果然是急了些。”要烧石炭,炉子最好也能跟得上变革,关于鼓风排风这些事儿,不管是高素之还是宇文神阔都一窍不通,真正懂得还是底下做实事的人。高素之只能将自己记得的东西画出来,让工匠们去钻研。

“郑大匠以及韦少府都来找我要《天工开物图说》了。”高素之又说。

先前乐善学宫开学,郑光妙也在,她从学宫中带了一本《天工开物图说》回去看,被郑本初给看见了,郑本初立马动念,可没能从女儿的手中要来这本教材,只得想办法缠着高素之。至于新任的少府卿韦不群呢,当然是从郑本初这个同僚处得到的消息。

王映霜道:“大王给了?”

高素之点头:“我让他们自己去学宫里买。”能拿到学宫的,都是可以在市面上流通的技术,至于一些新的东西,不是她小气,而是还有用,她暂时得捏在自己的手中。工部历来不为人看重,不过嘛,这个局面迟早要颠倒过来。

“要他们掏钱一个个支支吾吾,顾左而言他,等有什么好东西,就前仆后继地来了。”高素之很是唏嘘。

“这也不是他们小气,工部自个儿能有多少钱?”王映霜叹气,说,“都是户部那边卡着吧。”

“户部尚书和吏部尚书都是圣人自个儿的人,其中没有魏王、晋王的手笔,只能说明国库是真的穷。”高素之说。天底下的钱在哪里?除了少府,那就是在王公贵族的家里了,藏富于巨户呢。

一百多年的战乱消耗的人力、物力不可胜计,前朝也有稳定时候,可战争一兴起,那些钱就像是开闸的水,哗啦啦就流光了。先帝之时,天下渐定,南朝的皇宫中多奢靡之物,可得用来赏赐功臣啊,再加上自己藏点,剩给国库就不多了。

高素之的齐王府是巨户之一,可就算是她也做不到靠一家之财推动整个社会运行。她需要高满的钱,更需要吴王那一系行商时候用的人脉,得让钱滚动起来,让更多的人卷入其中。在长安做个示范,而在各道州府,是要靠那些人去做的。

十月中旬。

二崔携家带口抵达长安城中,他们一来,便向宫中上表,面见了帝后之后,又去齐王府、魏王府以及崔家拜访,礼数很是周全。他们在长安有宅邸,可没去住,反而在崇仁坊买下新的宅邸,与齐王府比邻而居。

起先高望之还没看明白,但在二崔与齐王府热络起来后,他总算是明白过来,这两人就是为了高素之来的!

“舅舅,齐王府中的谋士,是不是就是他们?”高望之蓦地想到这种可能,在见到了崔闳的时候没忍住出声询问。那两位算起来也是他的舅父,可常年没在长安中呢,高望之哪能熟悉?他过去也没听崔闳提及这两人的名号。

“极有可能。”崔闳沉声道。

老四崔阊走南闯北,四处游历,结识一些狐朋狗友,给齐王府送点长安没有的东西很有可能。

至于崔闼,他这庶弟一直跟崔阊要好,唯崔阊马首是瞻,大概也是跟着崔阊来的。

“可他们为什么看重齐王府呢?”高望之百思不得其解,要谋取前途的话,不该来找他吗?

崔闳哼笑一声,说:“崔阊性情古怪,瞧不起文学之士,可能就是看重了齐王的疯症吧。”

说到“疯症”,他有些遗憾。消息已经传到齐王府,却不见齐王有所动作,大概是被人劝下来了。他跟皇后都不追究,难道要他去兴起旧事吗?这么一来,找不出结果就算了,可能还会被圣人厌烦,被扣上一定栽赃嫁祸的帽子。

高望之沉吟片刻,问崔闳:“可以拉拢他们吗?”都是崔家出来的,是皇后的亲人,齐王跟他不是一样的吗?甚至他比齐王更有优势。

崔闳深深地望着高望之,眉头深锁,神色拢入阴影里。

他问:“崔阊豪迈不受节制,如果他羞辱大王府中文士,大王准备怎么处理?”

第54章

这并非崔闳杞人忧天之语。魏王府中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那些文人清高自负,和府上的幕僚起了冲突直接扬长而去。要知道文人的笔令人喜欢的同时也带来了极大的烦恼,得罪人的是幕僚,最后毁的还是魏王高望之的名声。

在高望之看来一些芝麻小事被放大,可他为了笼络文人的心,不得不对忠心耿耿的部下作出处理。

崔闳觑见高望之变色,又再接再厉,说:“崔阊曾放言以儒冠为溺壶,府上谁能忍受这般羞辱呢?”他朝着高望之叉手一拜,郑重道,“若有堪用之人,某必定会为大王引荐,可二崔实在不可。”

高望之一听崔闳这么说,立马打消了念头。也是,来京的二崔一个是舅舅的亲兄弟,一个是堂兄弟,并非是隔得极远的旁支。舅舅不引荐怕是也是为了自己好。

“一些奇技淫巧而已,大王不必放在心中。”崔闳笑了笑,又说,“各州府的举子陆续来京,往府上投递诗文的人不少。大王不如专心宴请文人墨客,为他们宣扬文集。”

要说那些诗文有什么实用的,倒也没有。崔阊只不过看上士人未来的价值而已,若是有人登科及第,到时候反过来感念魏王之恩,天然打上魏王府的烙印。

高望之原本还因崔阊、崔闼投靠高素之而忧心不已,经过崔闳的三言两语劝导,一颗心渐渐地放了下来,不再去管舅父眼中两个不堪大用的小人了。

崔闳与高望之商议了一阵朝政事,从魏王府出去后,他那张镇定自若的脸,瞬间变得黝黑阴沉。这两人不留在安平,来长安做什么?齐王到底有什么打算?他跟崔阊、崔闼的关系都不大好,可在长安不能让人看了笑话,心中再不情愿,也要两家往来,全了礼数。

齐王府中。

高素之也见了两位舅舅。

如皇后所言,崔阊久作江湖游侠,性情放旷无拘束,并不在意礼数。崔闼则是从军中走出来的,还算知晓礼节,不过他沉默寡言,大多数时候都是听崔阊在说话。

交流一番后,高素之询问了两位舅舅的意愿,将他们安排到了乐善学宫中。崔阊走南闯北、博闻广识,相交之人有绿林豪杰,有鸡鸣狗盗之辈,也有山林隐居的仙客。他向高素之保证,会写信请一些朋友也入京来。

至于崔闼呢,身为庶子,国公府的爵位跟他没关系。可他自己也有本事,以军功封为临淄侯,跟北地的勋贵有些交情。只不过他对官场的沉浮没多大兴致,很快便解甲归田,回到安平当他的闲散临淄侯了。他这次也长安也不想谋差事,得知乐善学宫中有兵武之道,也想留下。

崔闼愿意当这个武师傅,高素之当然是求之不得。

那头慕容观愿意留下,可有时候面对一群男子也不是很便利。她们觉得没什么,可挡不住其余人的非议。

送走两位客人后,高素之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她到了蒹葭园中,嘴巴一刻都不停,跟王映霜说两位舅父的事情。

“博陵崔氏是河东大族,素来重视儒业,两位舅父的志向在一群读书人中显得格格不入了。我那崔阊舅父因父亲早死,更不为族中所重,是皇后一直在接济他。”

“至于崔闼舅父呢,因为庶出蒙受不少白眼。当然,说到底还是不被父亲所喜,才会导致如此下场。”在王公贵族的子嗣中,除了嫡长外,其它子嗣都等同于庶孽,其实没多大区别。家中地位高下,完全是凭借大家长的喜好定的。

皇后对他们有恩,所以在皇后一纸书信送到安平时,他们愿意放弃平静的乡里生活,来到暗潮涌动的长安。

王映霜慢悠悠道:“这是将身家性命都押在大王的身上了。”以他们的出身,只要远离长安,不卷入漩涡中,未来就算是晋王登基,也不会有生死危机。但现在是明确站在高素之这边。

幽幽地凝视着高素之,王映霜又说:“大王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些。”

高素之对上王映霜的视线,很用力地一点头,说:“我会努力的!”

王映霜含笑望着高素之:“我也不是要逼大王如何,这事儿急不得,大王心中有数就好。”乐善学宫建立,可教书育人不可能立马见到效果,还得在其它方向继续努力呢。

十月中旬。

来参加考试的文人们报名完毕,便在长安各坊市中集结,有时候讨论诗文,有时候评议时政,慷慨激昂的,十分热闹。

长安毕竟是都城,头回来的就算抱着开眼的心,在见了长安的富贵繁华后也不由得咂舌,惊异万分。最令文人在意的,当然是国子监刻印的书籍了。

他们往常读的都是手抄本的卷轴,在传抄的过程中会有不少错漏,现在国子监有了定本,还都是刻印的。他们家中既然能供读书,那家产还是有的,买几本书籍不在话下。

“这刻本是齐王献计。”一位士人议论道。

“齐王?哪个齐王?”

“这话问的,难道还有第二个齐王吗?”

人在乡里,也不能对长安的事情默默无闻了。那宝座上坐着谁,未来谁又会坐上那位置,想要迈入仕途的人心中都有个数。在此之前呢,齐王在他们的眼中是个疯狂的宗亲,谁知道,名声来了个大反转。

“你们不是关中人吧?”一位年轻的士人笑了一声,将刻本放在桌上,道,“齐王做的何止是这些?你们若是有空闲的话,去芙蓉园一趟就知道了。”

芙蓉园、曲江畔,那可是文人眼中的圣地,哪有不去的道理?

一群人当即结伴骑马去城南的园林,等到被知情者牵引着进入早就建好的藏书阁,顿时赞不绝口。阁中藏书浩如烟海,岂是寻常子弟能见的?

“这些书籍……都是对我等开放的?”

“有的只能在藏书阁中浏览,若是想誊抄的话,这边的人也会备上纸笔。”说话的士人是京兆人,往返藏书阁许多回。他压低声音,伸手朝着另一边一指,说,“那儿的刻本是可以从藏书阁中借出的,只要押上十钱。”

“我上回来刻本只有几种,现在种类倒是丰富不少。”

“对了,里头还有往期试策的精彩文章合集。”

……

晋王、魏王府高调地招待士人,与他们一道评议文章,获得一众士人的好感。而对外称病的高素之呢,因着芙蓉园的藏书阁,在士人的心中拔到跟魏王、晋王一样的高度。来长安的士人,也没见特别钟爱某一位,提起宗亲来,必夸“三王”,哪个都没落下。

可高望之要的不是三王并重的名声,而是时论的“偏爱”。他看着高素之声名鹊起,那颗狭隘的心中,盛满了怒意。在幕僚的建议下,他往齐王府走一趟,想要借芙蓉园宴请宾客,这摆明了要借高素之的势。在外人眼中,他们兄弟二人呢,毕竟是一体。

高素之倒也没说什么扫落高望之脸面的话,十分爽快地同意魏王府在芙蓉园中宴请宾客。等高望之一走,她立马让人给晋王高慕之、楚王高慎之那递消息。

高慕之本来也想跟高素之借园子一较高下,可怕被高素之无情的拒绝,思来想去,决定在高望之宴请宾客的那日直接过去。高望之在外头还是要扮演兄弟和睦的角色,不可能将他给赶出去。

如果办得不好,那是高望之的事儿;要是弄得精彩了,他们兄弟几个面上都有光。

高素之可不管兄弟们都在打什么主意呢。

借个芙蓉园而已,有什么不成的?不过高望之想要借着那宴集引到长安的风尚怕是不成了。高望之要借园子,她这个主人家当然会知道宴集开始的时间,这一天呢,正是土豆丰收的时候!

说起来,土豆在长安掀起的热潮,很快就被时兴的事情压了过去。除了一开始对她的弹劾,除了司农寺,朝臣们哪里关心粮食的种植?泰始帝倒是抱有很高的期待,得到了司农卿裴隐送来的土豆成熟的消息后呢,立马召请宰臣入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种植着土豆的庄园了。

挖土豆这样的事情哪能让皇帝亲自去做?泰始帝只是象征性的挖了一锄头,便下令庄园中的农户动手挖掘。当时高素之只说是产量高,并没有讲到底多高。泰始帝的期待呢,就是希望它能跟粟米一样,成为一种可利用的粮食。

“齐王呢?”泰始帝询问。

内侍杜泽立马禀告道:“今日芙蓉园中,诸王宴饮。”

“去请齐王来。”泰始帝沉吟片刻,什么宴饮不宴饮的,通通放下。

金风玉露时节,天高气清。

高望之宴请士人博名,可他的兄弟们一声不吭地就过来了。

甚至连病歪歪的像是半只脚都踩进棺材里的高素之也来了。

高望之:“……”额上青筋跳了跳,扭头对上高慕之虚伪的笑脸,他气得不轻。

高慕之与他不对付,极少同时在一个场合现身,到底是谁给他出的馊主意?阴沉的视线转动,又落在畏畏缩缩的楚王高慎之身上。高慎之想要朝高素之的肩舆后躲,可高素之一个眼刀子甩来,顿时将他定在原地。

难看的脸色怎么也不好摆到众人的跟前,高望之面对这群不请自来的恶客,只得吞下这一口气。牵头、主持之功,可不能被其他人给夺去。

高望之在做剧烈的心情挣扎,高素之呢,则是托着下巴在想府中的王映霜。

王妃这会儿在做什么呢?在府上看书还是做未来的计划呢?亦或是前往乐善学宫听老师们讲学?她的情绪起起伏伏的,像是飘摇的枝叶,而王映霜就是那微微吹过,令花叶想要追逐的风。

诸王各怀心思,可表面功夫做得好,不会影响宴席的热闹。

高望之眼珠子一动,提议赋诗联句,将气氛推向高潮。诸王之中,属他文采最是出众,楚王次之,之后才是晋王。至于齐王高素之……高望之很难想象一个连对泰始帝的生辰贺表都由幕僚代笔的人,有什么援笔立就的本事。

高素之:“……”她哪会不知道高望之的算盘?不过她也不惧。虽然说她自己作不出来诗,但好歹经过义务教育的洗礼,一些耳熟能详的诗句她还是会背的。而那些呢,恰恰是经过时间考验的真金,就算是七言截去二字,弄个仿句,也足以应付高望之了。

不过就在士人们沉浸于流觞曲水、吟诗作赋的热闹时,泰始帝身侧的内侍匆匆忙忙过来了。他一擦额上的汗水,将拂尘一摆,朝着诸王行了礼,尖声尖气道:“圣人请齐王殿下前去种植庄园。”

高素之心道,来了。

她轻飘飘地看了眼神诧异的诸王,故作不解道:“哪家庄园?”

内侍会意,笑了笑说:“是大王种植土豆的庄园。”

高素之点头应了声“好”。总没有让泰始帝等的道理,高素之朝着面色各异的弟弟们露出一抹抱歉的笑容,便催促着下人出发了。

内侍说起土豆很自然,也没有隐瞒着谁,离得不远的士人们听得一清二楚。

“土豆?那是什么东西?”士人迷惑不解。

“种植庄园里,难道是跟辣椒差不多的东西吗?”来京几日,不少人已经听说辣椒之名,甚至有些闲钱的,还光顾了几回长兴园,大快朵颐,好不爽快。

“不同不同。”一位十三四的少年摇头道,“我姐夫说了,土豆是粮食,能救命。”

说话的人呢,正是王珩的幺子王涧,年方十四,在国子监读书。帖子是魏王府那边送来的,他阿耶不让他来,可他还是悄悄地动身了。

士人们迷茫的视线落到王涧的身上,有人认出他的身份,立马道:“王小郎君,这话怎么说?”

新奇的东西总容易博取人的眼球,尤其是口粮。士人们哪里还记得联诗的事情?围拢到王涧的身侧,七嘴八舌地问土豆相关的事。

“什么粮食,那根本就是平阳她们在哗众取宠。就那么一小碗,得耗费百钱,寻常人用得起吗?”尖酸刻薄的声音响起,让高望之那难看的脸色缓和几分。

说话的人是郑瑛。

虽然说郑国公府近来遭难,可郑文依旧有国公爵在身,而郑瑛呢,作为郑国公的世子,未来仍旧能承袭爵位,更何况他还是兰陵公主的驸马,王公贵戚们都会给他一个面子。

“长兴园中的食物的确要价不菲,不过物以稀为贵,那价钱也是值得。”一位造访过长兴园的笑眯眯道,他扭头看王涧,又说,“要是正如郑二郎所言,一碗便要百钱,恐怕不能充作粮食了吧?”

王涧被人反驳后,也没有沮丧,他说:“当时土豆稀少,自然要贵。可等到大面积地种植,不就能做粮食了吗?”

“王小郎还是年少,种植粮食岂是那么容易的?”冷笑声传出,一位来自州府的,对王涧的豪言很是不屑。他家是地主豪富,读书之余也听父亲提田地粮食,王涧的话在他看来是夸夸其谈。

王涧眉头一皱,他的确年纪小,但这也不是对方贬低他的理由,他信誓旦旦说:“诸位兄台看着就是了,不日后便能出结果。”

争执逐渐扩大,每个人都加入其中提上一嘴,慢慢的,变成了一场异常热烈的赌局,连麻木地站在一边的诸王都被迫押注。

高望之的心在滴血。

他想要利用高素之的名声,没想到被高素之摆了一道。什么文学宴会?他看叫作土豆宴好了!他是高素之的嫡亲弟弟,在这个时候,他不但不去拆台,还得站一站王涧。他有心报复高素之,为了将他高高抬起,他故意道:“齐王献的种子哪能不好的?我曾经听她说,一样的亩数,产量是粟米的两倍!”

粟米亩产不到一斛,而稻米呢,收成好的时候将近两石。土豆是何方神物?如果真有粟米的两倍,推广开来,能济民于水火之中。这是何等的大功劳?寻常百姓若是进献良种,可以此封侯!

高望之虚情假意地吹捧着高素之。

而高素之呢,在内侍的催促下,也抵达了庄园。

庄园中的农户们兢兢业业地挖掘着土豆,一筐接着一筐,根本没到结束的时候。原本泰始帝一行人在树荫下站着,可没一会儿便耐不住了,回到屋中去,只是时不时遣个人去看看结果。

泰始帝的期望是能跟粟米相差无几,但眼下的发展出乎他的预料,产量恐怕是一个极大的恐怖数字!跟着泰始帝过来的宰臣们,虽然自己不会下地,但对这些基本的数据还是有数的,不由得眼神灼灼。

是谁弹劾齐王玩物丧志、骄奢淫逸的?是谁说这庄园不值得的?齐王献出种子,可是天大的功劳啊!

等到高素之抵达的时候,一双双灿亮的眼朝着她身上看来,仿佛饿狼盯住一块肉。

高素之掩着唇轻咳两声,敷了粉的脸色呢,惨白一团,看着犹为瘦削病弱。

她朝着泰始帝行了一礼。

泰始帝一面赐座,一面追问道:“这土豆产量到底几何?”

高素之茫然不解:“还没挖完吗?”

“大王,请勿要隐瞒我等啊!”宰臣们也着急。

高素之悠悠一笑,抚着额头道:“已过了一段时日,梦中所见都变得模糊不清,我也不记得产量多少。总归不会比粟米少的。”

系统给的是良种,不过照料上呢,到底没什么经验,施用肥料以及除虫技术实在是难以达到现代的标准。只是就算打个折扣,也是粟米的十几二十倍吧,亩产几千斤不是问题。

泰始帝、宰臣:“……”不比粟米少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他们心中激动还着急。

“大王不如仔细想想呢?”裴隐一脸期盼地看着高素之。

高素之又咳了两声。

泰始帝眼中露出无奈之色,问:“你府上的大夫这般没用,还未见好?”称病已经有段时间了吧,他这长子怎么还是弱柳扶风似的。

“禀圣人,与府医无关,多年顽疾了,府医要我清静守虚,只是——”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高素之无奈地叹气。

人在府中算是清静,但工部那边呢,时不时要向她讨教,乐善学宫那边,也要齐王府看着……人未出户,可心思没少动。泰始帝难免想到“慧极必伤”四个字来。但工部那些事情,眼看到的好处那么多,是神仙的恩赐,难道要叫停吗?只能委屈齐王继续操心,传达苍天的旨意了。

眼中闪过一抹愧疚的光,泰始帝又沉下脸说:“王府的佐吏呢。”作为王府属官,都是些干什么吃的?

“他们清闲惯了吧。”高素之悄悄地上眼药,那些人不是她的心腹,她可不敢用。

晋王、魏王二府的属官能出谋献策,能得两位的重用。但齐王府,在之前就是个摆设,王府属官哪有什么权势可言?就连迁转的速度都要慢些。浑水摸鱼不尽心,已经算是小事了,最可怕的还是那种吃里扒外的。

“尸位素餐之辈,留有何用?”泰始帝冷笑一声,扫了吏部尚书章幼明一眼。

章幼明称了声“是”。

泰始帝铁了心要见结果,总不能慢悠悠地做到次日,大庄园中都是不缺部曲。在朝臣们关怀高素之的身体时,内侍将消息带回来。他的脸上洋溢着喜色,朝着泰始帝一躬身,大声道:“禀圣人,已经出结果,一亩地出土豆四十石!”

“多少?!”泰始帝霍然起身,满脸惊色。

宰臣们也坐不住,侍中崔闳说着陛下圣明的话,又道:“几乎是粟米的二十倍,它也能果腹,那让百姓种植土豆,如何?”

话音一落,几道附和声响起。

崔闳面上喜气洋溢,可隐约间察觉到两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身上,他一扭头,就对上高素之那诡异的神情。

高素之像看傻子一样看崔闳。

崔闳定了定心,问:“大王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高素之:“……”这是大大的不妥啊。她盯着崔闳说,“舅父有没有想过,百姓全部更粟米为土豆,万一某年遭遇风雨雷电霜雪摧残,又遇到虫害减产呢?”单一的粮食抗风险能力低得可怕!

户部尚书李玄度也附和说:“不妥当。”他黑着脸瞪崔闳,这位简简单单一句话,要是圣人听了,那不就是更改赋税了吗?户部已经够忙碌的了!

泰始帝瞥着崔闳,也对他的馊主意不满。

崔闳面色赤红,低头道:“是臣考虑不周了。”

Ng??imua:PanDradneel,2308202421:25

第55章

在一片喜气洋洋中,没人理会崔闳的尴尬。

崔闳向来高傲自负,反而更加怨恨多嘴的高素之。

他只是提个意见,真要实施,还得经过几轮朝议,高素之不能私底下上表阐明利弊吗?他本就不喜欢齐王,如今燃烧的心火更是让他的憎恶上了一层楼。

高素之察觉到崔闳的视线,那凝如实质的目光宛如淬毒的利箭。高素之心中哂笑,想起皇后的请托,如果她掌握了权势,这样恶毒的人又怎么能留在身边呢?而且依照崔闳的性情,他可能不做垂死挣扎,可能不自己走上绝路吗?

内侍跟泰始帝禀告土豆的丰收,泰始帝喜上眉梢,压根没注意到崔闳的神色。他拊掌大笑,连连道“好”。他扭头看裴隐,吩咐道:“都留作种。”先前的战乱使得天下百姓只剩下三百多万户,如此对比,大丰收的土豆也显得稀少,只能先由官府掌控,再慢慢由关中推向全天下。

庄园中的消息没人封锁,长了翅膀似的向着长安各处荡开。

它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惊雷,在人们的耳畔炸响,震得人们耳膜嗡嗡作响。

在看了土豆后,泰始帝只提了两斤摆驾回宫,那些亲信臣子呢,得到三四枚的赠予。高素之懒得说话,只能是裴隐不厌其烦地跟着朝官们说土豆要注意的事项。毕竟这东西在没熟之前可是有毒的,哪里能乱吃?

十月,正是士人在京的时日。

笔下风花雪月后,可自诩以天下为重的文人,哪能不关心土豆的事?芙蓉园中的赌局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

消息是当天出来的,那些宰臣家的子孙们得知这件大喜事,你说一句我说一句,热衷于朝政的士人们都知道了。先前那批暗想着魏王言语夸张的士人都瞠目结舌,哪里是夸张了?魏王根本就是一知半解,他不懂!亩产可是粟米的十多倍啊!这放在以前都是他们不敢想象的事情。齐王当真有天命的眷顾吗?

朝臣们上表歌功颂德,士人们呢,纷纷提笔写诗作赋,总之什么宴会都不如土豆重要了。没吃过?不要紧,可以听人说啊,万一以后有机会得到圣人的赏赐呢?提起土豆绕不开天子圣明,当然也绕不开齐王这么个慧眼识珠的献种人了。

高素之的名声原本就在推广印刷术,创建芙蓉园藏书阁、乐善学宫时有所好转,如今更是一推到了巅峰。她的形象光辉伟大,诸王在她的衬托下,就显得矮小许多。

皇宫里,泰始帝正愁着怎么赏赐齐王的献种之功,先前芙蓉园的赏赐是不够的。到了次日的时候,朝堂上便有人大着胆子上奏了,请圣人立齐王为储君。立太子、建国本,一直是个敏感的话题,那朝官话语一出,立马群情沸腾,激昂地议论起来。

泰始帝的脸上神色莫辨,幽沉的视线转向了一语不发的王珩,问道:“中书令以为如何呢?”

冷不丁被点中的王珩心中发凉,他不确定这事情是哪位主导的,总不会是齐王自己的手笔。思忖片刻后,他小心翼翼道:“齐王年少多病,陛下正富有春秋,不必急于一时。”

这话算是委婉地否定了立齐王为储君的提议,可“国本”都被拿到台面上来了,说立储不重要的王珩免不了成为被攻击的靶子。

泰始帝不表态,热闹的议论声渐渐地冷却了。末了,泰始帝才提起土豆一事,赏赐齐王诸多园田钱财,又以她为左羽林军大将军——当然只是遥领,并不就任。

齐王府中。

受了赏赐的高素之的心情没那么飞扬,在内侍悄悄传出立储事件后,她的心中发凉。

虽然她最近因为功高,逐渐地入了朝臣的眼,但在朝堂上没那么多属于她的人马。跟宇文神阔、裴隐一行人也只是泛泛之交而已。

是谁暗中撺掇人建立立她为储君的?高望之还是高慕之?

“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高素之窝在圈椅中,气鼓鼓地开口。她第一想法是上表称病,紧接着便打消了这一念头。到时候泰始帝问她不去上朝怎么知晓朝中事情的,那才是百口难辩呢。难道说她也窥探着太子的一举一动吗?

“小伎俩。”王映霜夹起了一块糕点放进嘴中,她垂着眼睫沉思片刻,抬起手将屋中侍奉的人都遣退了。

高素之一见她这模样,就知道她有话想说,忙支棱起身体,双眸一瞬不移地盯着她。

“《天工开物图说》中被撕下的内容中有铸兵一节是吗?”王映霜沉吟片刻问。

高素之点头。

兵器这东西不能乱碰,一不小心就被扣上一个造反的名头。

王映霜又问:“大王打算如何做?将它们献给少府军器监吗?”

高素之迟疑片刻,说:“有些可以。”还有一部分,譬如与火。药相关的,她想自己留用。真到了不得已的事情,这会成为她的倚仗。

王映霜一颔首,亲王私底下研究兵甲之事的确危险,由身经百战的将士献上最合适,不过现在边境也算清平,没到可利用它们的时候。

沉吟片刻,她又说:“大王现在缺人用,得尽快组建自己的人马。”王映霜指得并非是工匠或者在野的人,而是说能在朝中发挥能量的。

高素之点头,也知道这事儿迫切。她笑了笑道:“土豆之事倒带来些好处,原先的王府属官都被除职了,吏部那边正在着手安排新的人马,这其中我也能活动。”剧情里跟高望之有所往来的人,她是一个都不想留。

十月后,黄昏来得早,屋中灯火昏昏,笼着两人的神色。

朝政事的话题告一段落,没谁再开口,四面忽然间清寂了下来。

高素之心绪平静,她托着下巴凝视着王映霜,眸光一瞬不移。

王映霜察觉到高素之的视线,眼睫颤了颤,问:“大王在琢磨什么?”

高素之的思绪放空,什么都没有,可对上王映霜那双清透的眼眸时,鬼使神差地说了一个字:“你。”

王映霜顿了顿,笑一声说:“这有什么好琢磨的?”

高素之没说话,只直勾勾地瞧。她过去的心里创设一点用处都没有,索性让自己沉浸在那股与王映霜相处的熨帖里。有时候一些冲动冒头,她会想着跟王映霜坦白算了,可又怕吓着她,到时候关系变得僵硬就得不偿失了。

脑子里的念头翻滚,高素之时而欢喜时而低落,良久后,才“唉”了一声,转移视线不看王映霜,而是拔下了束发簪子去拨挑灯花。

长发倾落披垂在肩,在莹莹的烛火衬托下,她的眉目越显得柔和,有种小桥流水的婉约。

王映霜看着高素之那堪称随性的举措,不知为何想要笑。她的确也放纵自己活泼的笑声传出了,屋中无人,她依旧刻意地压低声音,道:“还未就寝时间呢,大王就这样散发了?”

她拍了拍手,起身绕到了高素之身侧,伸手将她的长发一捞,细致地盯着她的侧脸看。在高素之转眸望来的时候,她清晰地吐出一个字:“善。”

动作比脑子转动来得快,意识到自己莫名其妙闹别捏的高素之,不由得脸热。白玉似的面颊仿佛被人点上了红釉,像灿烂的桃花云。

高素之垂着眼睫没接腔,她把手中的玉簪递给王映霜。

王映霜接过簪子,只将它往桌上一放。她笼住高素之的长发,手指在墨云中穿梭,不知为何,没有半点替她重新束发的心思。半晌后,她一松手,笑吟吟道:“就这样吧,反正也没人看着。”

“难道我就这样走回秋水园吗?”高素之仰头看着王映霜问。

王映霜挑了挑眉,从她的眼眸中窥见一抹渴望。她压着唇角的笑,故意道:“那我喊人来伺候?”

高素之“唉”了一声,握住王映霜的手腕。她手底下没用什么劲,只虚虚地圈住,眼神在皎如雪的肌肤上挪动,心中像是被一根羽毛骚动。

“不想回秋水园?”王映霜扬眉问。

“我能如愿吗?”高素之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王映霜。说来也是羞愧,明明早习惯一个人独处的,可现在却不想跟王映霜分开。就算不说话,只用看着她就好。

“整座王府都是大王的,想在哪里就在哪里呢。”王映霜拨开高素之的手,这过近的距离酝酿出一种让她的心乱跳不止的旖旎和暧昧。在这样的时刻,理智很容易被情绪冲垮。怕自己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王映霜悄悄地拉开与高素之的距离。

灯火下的人影交叠缠绵,可刹那间距离便在影子中生出了,投映在地的人影保持着一种泾渭分明的距离感。

高素之压下心头浮现的怅然失落,抿了抿唇,轻声说:“我又不是什么恶霸。你让我留我就留,不让的话,我也不能给你带来不自在。”

王映霜盯着高素之瞧了一会儿,才抿唇笑道:“像大王这么纯粹的人,真是世间稀有了。”

高素之心跳漏了一拍,她往椅子中缩了缩,双手环抱在胸前,也跟着一笑,调侃似的问:“那……王妃今夜打算如何对待稀有宝物呢?”

“留着把玩?还是让她归于匣中不见天光呢?”

王映霜读懂高素之话中想要留宿的心,她抿唇一笑:“如使明珠蒙尘,那便是我的不是了。”

能留在蒹葭园中是件大欢喜,屋中小榻还在。先前高素之在这将就过一夜。那会儿王映霜正气闷呢,心情与今日自然不同。等到两人沐浴后,坐在床上的王映霜觑着盘膝坐在榻上的高素之,心中顿时有些不是滋味了。

“我与你换一换吧。”王映霜叹气。

高素之抬眸看王映霜,隔着半垂的珠帘,隔着莹莹的火烛,眼前人像是披着月光轻纱,神色顿时朦胧飘渺起来。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王映霜说什么,摆摆手笑道:“无碍。”小榻也比当年的宿舍床大呢,没什么可委屈的。

王映霜见她这模样,便没继续劝。到了半夜梦回,人无端变得清醒。视野渐渐适应了暗色,她扭头看榻上翻转的人,轻轻地喊了声:“大王?”

高素之睡眼朦胧,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

王映霜窸窣起身,也没掌灯,就着窗外秋霜般的月色走向高素之,视线描摹着她模糊的轮廓。王映霜俯身,手指在高素之蹙起的双眉间轻轻一拂,便又收了回来。

半梦半醒中的人,不大知道反抗。

王映霜轻而易举地便将人引到床上。

她扭头看了眼小榻,正犹豫着,高素之拉拽着她一起倒下了。

漫长的夜,高素之做了一个梦。

梦里似是遇见了意外,她如溺水的人,将手旁触及的东西牢牢抓住。

等到翌日醒来的时候,高素之发现自己在床上。

她瞪大眼睛看雕花床架,差点以为自己再度进行穿越之举。

一扭头,她就瞥见王映霜恬静的睡颜。

高素之没敢乱动,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动,险些跃出胸腔。她仔细地回忆着昨夜的事情,可思绪实在是模糊。

她合上眼意图平静自己狂乱的心跳,渐渐地,又堕入了梦境中。

在她的呼吸逐渐平稳的时候,王映霜睁开了眼睛,蹑手蹑脚地起身。

瞥了眼铜镜中赤红的面颊,她深呼吸了一口气。

往日也同阿姊同床共眠过。

可哪里像现在这么难的?昨夜她都没怎么睡着。算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可又有一种很莫名难言的情绪,让她在回想的时候呢,又翘起了唇角。

王映霜唉一声,忙伸手抚了抚面颊。

等到高素之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她醒了醒神,问了系统准确的时间,这才慢吞吞地起身。目光在屋中逡巡,扫过床架、珠帘、屏风、梳妆台,最后在窗边捕捉到王映霜安静看书的身影,高素之这才笑了起来。

她有许多话想问,可等她蹭蹭跑到王映霜身侧,对上王映霜那充满疑惑的眼神时,又不知道怎么说了。

王映霜打量着高素之,好半晌才轻声细语地问:“怎么了?”

高素之很努力地藏笑,可唇角还是扬了起来,直到她自个儿瞧见镜子里那笑容纯真到有些蠢的人时,才勉强地压下飞扬的心。

午后。

府上来了客人。

高神嘉这日没上课,便眼巴巴地等着宫人将她带到齐王府来。

其实之前她就想去了,但皇后总拿阿兄在病中,让她不要打扰来搪塞她。阿兄那边呢,时不时有人来问她的功课,她旁敲侧击地打探,得知阿兄真没大事才放了点心。

但不管怎么说,她都要去一趟的。

高素之对可爱又省心的妹妹哪有什么恶感?听她过来了,忙将她带到蒹葭园中来。这个年纪的人总会有玩兴,心嘛也容易如同野马飞驰,但高神嘉呢,小小的年纪也能系住意马了,知道什么是劳逸结合。

王映霜在一旁看书,高素之教高神嘉玩五子棋,时不时问她几句功课如何。在崇仁馆中读书,总不会学那什么《列女传》吧?听高神嘉说诗书史,高素之才放了心。崇仁馆中的博士没有歪掉,在教育上对待皇子皇女依旧是一视同仁的。

这一下午呢,高素之打算用来跟妹妹培养感情,哪想到到了未时,平阳公主中忽地有人传消息来了,说是一支回来的商队带来了木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