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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州县的执刀、白直都是用的本地人,就算不是豪族,也跟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高素之早料到衙门中会有人通风报信,甚至故意拖延时间给张家准备的机会,故而早早地便派遣人盯着张家。果真,在张恒要跑之前,将他逮住了。

这样的罪名落下,窦世显哪能再睁只眼闭只眼?只得履行职责审问张恒。

张恒大感冤枉,他就是想要拿下满园而已,的确装神弄鬼了,可没有杀人的心思。跪在地上被打了几棍,他浑噩的脑子终于找到一丝的清明,知道这就是一个针对他的陷阱!他并非一开始就想巧取豪夺,而是命奴仆跟满园那边的人交易。如果对方一开始就表明身份,他还敢觊觎满园吗?

还有那些关于满园主人身份的谣言,是谁传出来的呢?不是有人故意在误导他吗?张恒心想着,心中极度的不安。如果是个陷阱,就意味着他没有脱身的机会了。

张恒能想明白的事情,窦世显哪里会不知道?他的心中也是寒凉一片,尤其是听齐王说“窦家与张家有亲”这句话后,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齐王一来苏州就想给当地豪族一个下马威吗?!

“张家想要满园,我也不是不能割爱。”几日不曾露面的高素之,此刻坐在上首,朝着心惊肉跳的一众人露出一抹优雅从容的笑,她慢条斯理道,“只是满园乃旧吴王府产业,如今归平阳公主所有,我也是暂住而已。”

张恒:“……”他听得心中一梗,在齐王来之前,为何满园之人也不肯走漏风声。

“如果住在那处的不是我,张家是不是就得逞了呢?”高素之又问窦世显。

窦世显慎重道:“大王以为该如何处置?”

高素之:“谋害皇亲该当何罪?难道还要我教你吗?”

窦世显面露犹豫,他猜测高素之没有真杀人的打算,又看了眼可怜的张恒,迟疑片刻说:“恐怕张恒未必有此恶意。”

张恒也跟着替自己辩解:“小民绝不敢滥杀人!”

高素之笑了笑,不再说话。她也没等张恒判罪,便施施然地离开衙门。窦世显见状,找到一线生机,下令先将张恒关押在狱中。

张恒想买下满园的事儿,苏州不少豪族家的儿郎都知道,有的人给张恒瞎出主意,有的在边上看热闹,偶尔有几句劝说张恒的话,也被对方很不客气地顶了回来。这些少年没将此事看得多大,直到张恒入狱后,才跟家中长辈老实交代。

那些人一听张恒如此下场,哪会不明白时局要变了?齐王来到苏州根本就不准备当甩手掌柜,而是想拿当地的豪族开刀。也是张恒贪心,撞到齐王的刀锋上,使得张家被撕开一个裂口!齐王要对付张家,那只是张家吗?众人一联想佃奴被送回来的事情,再看看印刷坊的发展,顿时抽了一口凉气。

京中传来的消息说刻本是齐王执意推动的,是否因为印刷坊的事,他们惹了齐王不满呢?如果他们的心拧到一处,或许还能抗衡一阵,可现在长史张文宣和司马李修都是倾向齐王的!

一时间州中人心浮动,纷纷找上了窦世显,想要拜见齐王。

窦世显也觉得发愁,心中暗暗地埋怨起多事的张恒来。前几日齐王自个儿在城中住着,也就着手安排棉花种植事而已,现在呢?因为张恒行事不法,整个府衙都被齐王带来的人盯住了,向来平和的长史和司马也一下子强势起来。

他这个张家的姻亲,浑身都不舒坦。他那好儿子还指望他说情,没看到齐王口口声声张家吗?这根本是将张家当成一体的,要将他们整个拉下水。万一窦家也被牵连了呢?

“阿耶在烦心什么?”窦山君看着窦世显难看的脸色,明知故问。

窦世显瞪着窦山君,在兄妹俩的争执中,依约知道张恒的装神弄鬼是从窦山君这里得到的灵感。他不敢往下追溯,万一其中也有窦山君的身影怎么办?揉了揉太阳穴,他盯着窦山君半晌,才说:“张家事情,你有什么好主意?”

“这还不简单?”窦山君笑了一声,说,“事情可大可小,全部看齐王心情。”

窦世显闷声道:“可齐王都不见人。”

窦山君冷冷一笑:“不是知道她住在哪里了吗?就不能拿出三顾茅庐的诚心来?我听说沈家、李家已经先一步往满园中递送帖子了。”

窦世显咋舌:“动作这么快?”

窦山君鄙视地看了眼温吞的老父亲,语言上丝毫不饶人:“不然等着牢里捞人吗?”

窦世显无言。

窦山君又劝:“阿耶想保全家族,还是将房中所藏的几卷书拿出来吧。”

“那都是藏本!”窦世显吹胡子瞪眼,哪里舍得?窦家被抄家后,也就他小家里的些许东西还存在,许多珍贵的典籍都入了内库,让他把那些藏本拿出来,就是割肉。他深呼吸一口气,瞧着窦山君半晌,说,“按规矩,亲王府中可置孺人二人。”

窦山君听了窦世显的话,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窦山君脸色一沉,咬牙切齿道:“您这是想卖女求荣?”

窦世显脸上挂不住:“这都是为你好。”

窦山君对着窦世显嘲弄一笑:“那您怎么不去给人当男妾呢?”

“你——”窦世显被窦山君的话气得不轻,可窦山君没再理会他,扭头就离开了。她的面色沉冷,眼神中闪过一抹暗芒,似是打定了主意。

满园中。

拜帖如雪片般飞来。

高素之知道一些大族已经开始急了。她谁也没见,将除了书籍外的礼物都退了回去。只是这一举措,给了当地大族一些暗示。他们猜测问题出在印刷坊上。如果不是他们阻碍刻本推行,在棉花种植上也得趁机得利,而不是眼睁睁看着那些农户得到新的知识。

像李家本就跟张家不怎么对付,试图趁机将张家的势力压下去,他们自然是选择靠着齐王。在李修的推动下,何止是出了家中藏书,还豪气地捐赠万钱。可并不是所有都有李家那般觉悟的,送了几卷书后就开始磨磨蹭蹭。

“我想宴请诸夫人来园中做客。”王映霜对着高素之道。高素之在府衙那边用力,她也得借着女眷刺探刺探各大族的动向。

高素之问:“你不是不喜欢应酬吗?”京中熟人的邀约都极少去,别说是去见陌生人了。

王映霜笑了笑,说:“作为齐王妃,有的责任怎么都得担起,大王觉得呢?”

高素之以王映霜的意愿为先,见她脸上没什么为难和不快,当即点头说:“你拿主意就好。”她的王妃这么聪明,做什么事情不成功?

齐王妃要宴请宾客的消息传出,家家户户都开始期待起来。像刺史夫人、州长史、司马夫人以及已经随着家人归田的诰命夫人都在应邀之列,余下的便是州中豪族家的了。

阳春三月里,莺鸟啼鸣,烟花如梦。

可醉翁之意不在酒,客套话后便是一种无形的交锋。

一个个笑着提起长安事,可想知道的又哪里是长安呢?

王映霜微笑着应和,三言两语便将话题落到粮种上,话语间藏着一种无声的暗示。

高素之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了水稻粮种,将其称为“占城稻”。稻种不算多,分给吴中百姓种不太妥当。她们在商量后,打算给州中大户一些甜头,让个别人拥有“献良种”之功。至于哪些大户,还得再仔细观察。

王映霜露脸的时间不长,在宴会将半的时候便退下歇息了,让王府属官的女眷在那应付各家的来客。

凉亭中,微风徐徐。

王映霜跟前摆着半盏酒。

她撑着下巴问灵奴:“可有看到有意思的人?”

灵奴一直跟着王映霜,脑子也学会转动了。先前就在察言观色,她小声道:“那造船的沈家有些意思。”

王映霜挑了挑眉,她也瞧见了。沈家在态度上是向着她们的,也是第一时间将书籍送来。只是家族内部是否声音一致就难说了。这次宴席沈家来了好几个人,可并没有走到一起,神色间是毫不掩饰的疏离。

想了想,王映霜朝着灵奴吩咐一声:“去打听打听那落单的小娘子叫什么名字,家中又是如何状况。”

灵奴叉手称是。

等到宴席结束的时候,消息也跟着带回来了。

“那小娘子行四,名初月。是沈氏嫡脉,家中有一弟,行六。不过这家奇怪,虽然是嫡支,却是被整个宗族给分出去了,跟宗族的关系也摇摇欲坠。她是沈家里先送典籍过来的。”

“为何?”王映霜疑惑道。

“好似是沈四娘强势取得了家业,沈家那边不甘心、不服气。”灵奴顿了顿,又说,“可在整个沈氏宗族的围打下,沈四娘名下的船行也露出颓态来。”

王映霜皱了皱眉,说声“知道了”。

女子掌家业怎么了?虽未相交,可王映霜对沈四娘也产生足够的兴趣来,准备等高素之回来与她提一提。

可不知为何,今日的高素之回来得晚了些。

等到日落西山了,她才回到满园中,满头大汗的,饮了半壶水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大王怎么回来晚了?”王映霜等着高素之平了那口气,才出声询问。

“道上有个人拦马。”高素之对上王映霜的视线,一点也不隐瞒她,“是窦世显的女儿,名唤窦山君。”

“哦?她拦大王马做什么?”王映霜一挑眉,拿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

高素之:“她问我是不是觉得窦世显碍事了。”饶是高素之,也被窦山君大胆放肆的言论惊了惊。瞧她那神态哪里像是说父亲?像是在议论如何处置一头肉猪。

王映霜:“大王怎么回答的?”

“没有回答。”高素之凝视着王映霜扬眉一笑,说,“天色不早了,哪里还有空与她说那么多?”而且这话也不好答,她要把窦世显称斤卖两她就自个儿去嘛,做什么要拽上她?窦世显毕竟是朝廷命官,她可以处置白身的张恒,却不能越过职权拿窦世显开刀。就算真有什么,也得将确凿的证据送往长安呢。

对道上碰着的小娘子兴致缺缺,高素之没继续说,她问:“今日的宴席怎么样了?有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人让你难堪?”

“没有。”王映霜横了高素之一眼,“大王怎么老是想这些事儿?”

高素之讪笑一笑,垂着眼睫,那不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小说看多了吗?

王映霜又道:“除了陆家、张家,地方上有头有脸的都来了,我按照你先前的意思,透露了点占城稻的事,不过感兴趣的似乎只有几家,有的选择观望着。”

“对粮食没兴趣?那对纺织相关的技术呢?”高素之轻哼一声。

“李家自然是不必说了,作为苏州数一数二的布商,对纺织机兴趣极大。”王映霜笑了一声,又说,“李家的娘子消息很是灵通,知道长安乐善学宫的事。她家愿意出钱出力建立私学,请大王派人去他们那边教习。”

棉花种植只是初级阶段,棉花如何纺织成布?如何裁成衣物?纺织机有什么不同?一个个心中盘算着呢。在苏州的四大豪族中,李家的产业与纺织挂钩,是最想得到棉花技术的,李家愿意配合,和张文宣旧交是一回事,最主要的还是有利可图。

至于以粮米起家的张氏,倒是没那么在乎纺织。陆家呢,倒是跟李家的产业重叠,但他家一直跟张家走得近,府上又出过宰相,不屑来争这事儿。

“他们主动来求,是个好开端。”高素之笑道,她带着匠人们来苏州,不是为了玩的。改良的纺织机以及一些处理棉花的手段,总要传出去。李家愿意支持她,倒是省了她不少的功夫。

“过两日就让崔乌去跟他们定契约。”有些规矩得提前说清楚,她可以让李家先尝这个甜头,走在前边,却不会让李家直接垄断这一行。

李家的动作快,在得到高素之点头后,立马就贡献出一座庄园当学堂。他家的纺织机不是外来的,名下也有家具行当。他们第一时间派出心腹匠人跟着京中来的大匠学习改良的纺织机器。而另一边呢,擅长纺织刺绣的工人们,也腾出劳作的时间去学习棉花纺织技术,为日后棉花丰收做准备。

李家这些事情做得轰轰烈烈的,轻而易举就传到了陆家人的耳中。

陆家经商的其实不是宰相那一房支,但是关系还算亲近,对方有着门生子弟,连陈国公的嫡孙游学时都要过门拜访,在一些事情上得看旧宰相的态度。本来他们对棉花就很感兴趣,是那边传来消息说迟早要推广的,不可能被某家独占了。权衡利弊后,他们选择跟张家或者说晋王站在同一条战线。可现在李家直接改良纺织机器,这不是还没落定的棉花,是切实影响到他们家的利益了。

到底要不要去讨好齐王,成了陆家人避不开的选择题。

张家呢,因为张恒下狱的事情心惊胆战的,张家家主倒是想去依附齐王,可先前已经跟晋王府那边的人连上线了。张恒会想着讨好元养心,也是因为他们家打算攀附陈国公府、攀附晋王而已。左思右想后,张家家主决定去求元养心出面,哪知连个人都没见到!

几日后,张家家主还得到消息,有几家得到了更好的水稻良种,到时候产量必定压过他们!做他们这一行的,除了到处收购外,自家的庄园田地也会种满粮食。头一年不见得有什么差距,但等稻种多起来呢?

“良种能说来就来吗?会不会是传出的假消息?”张家族老皱着眉,不大相信。张恒就是被假消息骗了才动贪念,导致现在身陷囹圄。

“元养心那边不愿意出手。”

“陆家呢?”

“陆相公跟元家有交情,不会靠向齐王的。陆家那边正因纺织机眼热呢,不知道该如何做。”

……

这利益纠葛太深,有时候就会损及自身。张家家主烦得不行,关键时刻,旧日交好的人一个都靠不住。思忖良久,他下定决心,咬牙道:“将家中的藏书都赠予州学!”说是赠给州学,其实是交给印刷坊,这意味着不久后,刻本就会通行于世,想要独占知识,已是不可能之事。

在捐赠书籍到州学后,张家家主又恭谨地前往满园拜访,只可惜得到的只是极为冷淡的托词,齐王根本就没打算见他!最后还是相识的人给他透了点风声,知道齐王供养那群种植棉花的人颇为费力。张家家主又大手笔地捐赠了粮肉衣物,这才得以见到齐王长史,将被打了几十棍的张恒从牢中救出,并得来少量的占城稻稻种。

“我们大王好清静,最是厌恶麻烦事。”齐王长史的提点声在张家家主耳畔回荡,眼前一片晕眩,后悔不已。

满园中。

高素之心情畅快,一开始投下一笔钱,如今也获得了回报。有苏州的豪族们支撑着,后续不需要再从她的口袋里拿钱了。

琐碎之事结束,高素之终于得了几分空闲,能与王映霜一道吟赏烟霞,看江南春色依依了。

太湖处常苏湖三州之地,历来是赏春的好去处。青是洞庭山,白是太湖水,风光犹绝。

“这湖上的船大多出自沈家。”王映霜与高素之举杯对酌,慢悠悠地开口。那日她也同高素之提了沈四娘的事,不过之后便是与各家往来定契,无暇兼顾。

“形制相似,但标志上略有区别。”高素之想了想,说,“也是因为沈家分家事情吗?”

“兴许吧。”王映霜道。

“不知他们家是否造海船。”高素之心念微动。

“大王还想要派人出海?”王映霜诧异道。高满的商队走南闯北的,其实也到过外国,不过走的陆路,去的西边,接触的大多是胡人。这海上——渔民们倒是会出海,可又能走多远呢?

“外边天地极其广大,有何不可呢?”高素之慢悠悠说。不过这事儿得从长计议,就算粮食方面的问题解决了,出海是九死一生的事。不过船行还是可以关注着,运河、水渠上运物资也需要船呢。苏州船行沈家一家独大,可沈家中又有小家,如果需要造船的话,独担门面的沈四娘是第一选择。

相处久了,一个眼神便能会意,她摩挲着酒盏,温声道:“我改日与沈四娘见见。”

“此事多谢娘子了。”高素之直勾勾地看着王映霜,悄悄地将称呼更改了。

王映霜被高素之灼灼的眼神瞧得脸热,她一垂首,避开高素之的视线。这样的眼神是一种无声的诱引,很容易让人生出些不切实际的企盼来。

高素之看着王映霜垂眸,心中如风过池莲,荡开一圈圈漾着粉红的波澜。眼前的小几有些碍事,她倏然间站起身走向王映霜。可舟中哪如陆地上平稳?水波一扬,舟身便左右摇晃。高素之嗳一声,双手扶住了王映霜的肩膀,单膝跪在她身侧。

王映霜仓皇间抬眸。

高素之没松手,右手顺着王映霜绸缎般的黑发往下滑,最后轻轻地搭在她的腰上。

王映霜没推开高素之,她的心跳速度加快,屏住呼吸,伸手去取小几上的半盏酒。

“怎么当初打探来的消息,是你爱喝茶?”高素之看着王映霜如玉般的纤纤手嘟囔。这来到舟上她浅浅酌了几口,而王映霜一杯接一杯的,连点醉意都没有。这人比人,气死人呐。

“怎么?难道要我家宣扬,二娘子是个酒鬼吗?”王映霜有些好笑,有的东西是世道给她添上的枷锁,哪里是她的本意?

“就这么好喝?”高素之纳闷,盯着泛着细微涟漪的酒盏,也生出几分心思来。

王映霜偏头,她觑了高素之一眼。她们喝的就是同一壶,滋味怎么样,会不知道吗?可别管她脑子里浮动着什么样的思绪,这心就像擂鼓,咚咚咚地响,挤压着她的理智。她的手一抬,将酒盏朝着高素之唇边凑。

高素之眼神明亮,她就着王映霜的手饮酒,那烧肺腑的酒无端变得缠绵悱恻起来。

“还要喝?”王映霜睨着她问。

高素之点头又摇头。

盏中的酒是先前倒好的,她这会儿要喝,又得斟酒。她杵在这儿,摆明了碍事。

可她不想让开。

第62章

王映霜眼波流转,脉脉含情。

她对上高素之的视线,心跳的速度极快。伸手拨了拨杵着不动弹的高素之,见她稳如泰山,分毫不动,便笑着问道:“到底是要还是不要?”酒盏已经放回小几,王映霜的说话的时候似要起身,可水上舟摇了摇,又有一股从高素之掌心流出的力道,让她依旧坐在原地。

“不喝了。”高素之眼神迷蒙,她是喝多了吗?怎么觉得目眩神摇的?直勾勾地凝视着王映霜,只觉得她哪里都好看,像是一个摄人的漩涡。她红着脸,慢慢地收回手,在王映霜的身侧坐下。

王映霜的视线一直跟着高素之游走,隐隐觉得高素之有话要说,可半晌过去了,不见她吐出一个字来。内心深处有些莫名的失望,要去倒酒,高素之忽地将她的双手抓住窝在掌心。

发烫的掌心贴着肌肤,一股热流顺着四肢百骸在游走。王映霜有些不自在地蜷起了手指,可在一片无声的静默中,高素之又将她的手指分开,十指交叉,指根紧紧相贴了。王映霜眼皮子一跳,那颗心像是跃到了体外跳动。她也不是没牵过高素之的手,但都只是一握,哪像现在有种春风拂柳丝的缠绵。

“你——”

“娘子。”

两人一道开口,对视一眼后又沉默无话了。

暧昧的氛围正好,没被王映霜毫不留情地推开,高素之嘴唇翕动着,想要说几句话,可偏像吞了哑药,这到了关键时刻,口舌笨拙,竟是什么都讲不出来,只有一声夹杂着委屈和无奈的叹气声。她一低头,便靠上王映霜的肩,没舍得挪开,便佯装不适,靠在她的身上。

“大王晕船了吗?”王映霜瞥了眼交握的手,不去看高素之的神色。她脸红心跳的,绮念纷至沓来。

高素之小小地嗯了一声。

王映霜的身体稍微转了个角度,方便高素之倚靠在她的怀中。她低声道:“那让人回去。”

“不要。”高素之呢喃着拒绝,在太湖上泛舟,就她们俩人飘然天地间,也有一种乐趣。她松开了一只手,去勾王映霜的腰。这亲昵的动作俨然超过在矜持下画出的那道界限了。可能是酒壮人胆,也可能是王映霜无声的纵容,高素之明显变得放肆了。

王映霜轻哼一声,面颊被酒意以及那股羞赧熏得酡红。

太唐突了,王映霜心想。可也没有说话制止。

水上舟摇摇晃晃的,好像人的思绪也跟着飘摇起来。

良久,王映霜才轻轻地说:“大王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高素之唔一声,慢慢地抬起头。脑子还在酒意中沉浮,可面上的酒色逐渐褪去,只余着一抹逗留在眼尾的薄红。“我、我——”她该抓紧机会的。可话没说出来,高素之就露出一抹沮丧之色,在心中暗骂自己的不争气。

王映霜:“……”她是等的有些不耐烦了,别样的氛围难道是她多想了吗?如果将那点心思揭开会怎么样?脑子中乱糟糟一团,理智的弦在酒后断裂,凭借着一股冲动,她问,“大王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高素之一惊,看着王映霜倏然冷凝的脸色,又摇了摇头说,“有。”

王映霜听得不是滋味,这在答案揭晓前,不管是没有还是有都让人烦心。可烦恼中又夹杂着一些甜蜜的希望,毕竟根据以往种种,她也可以想到她自己。但王映霜又怕自作多情,想了想,她又拿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问,“是哪家郎子呢?”

高素之的心突突地跳,王映霜的话像是给她泼了一盆冷水。

直女的思维……只会认为她对哪个男的牵肠挂肚。

高素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万一是试探你呢?”003暗搓搓地在一边看戏,实在忍不住出声鼓动哑巴似的高素之。

前进还是倒退?这个问题回答后她跟王映霜的关系会如何?高素之的脑子开始转动。

王映霜见她迟迟不出声,一股恼意油然而生。她拂落了高素之的手,终于以一种强硬的姿态将她从怀中推开。在高素之惊惶的眼神中,她又去倒酒。

“没有哪个郎子。”高素之小心斟酌。

王映霜呵呵一笑,将那杯剑南春一饮而尽。“大王直说便是,哪里用思考这么久?难道我还能阻止大王动心吗?”

003兴致勃勃:“她生气了。”

高素之:“……”本来思绪就是一片浆糊,又得听叽里呱啦的系统在叨叨,她揉了揉太阳穴,继续跟王映霜说话:“我、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王映霜的眼神更像是利箭了。脉脉春水顷刻间泛起汹涌壮阔的波澜。

高素之被戳得心中冒血,一股冲动向上涌动,她问:“一定要是郎子吗?”话中的意思是个傻子都能听懂,更别说七窍玲珑心的王映霜了。在她的沉默中,高素之的一颗心笔直地坠入谷底,蔫头耷脑的,像是被判决了死刑的囚徒。

一声轻磕。

酒盏落在小几上,传出沉闷的响动来。

王映霜抱着双臂,脸上的神色缓和几分。她问:“那是哪家娘子呢?”

高素之心中沮丧,傻愣愣地看着王映霜,等系统重复了她的话,耳畔才炸开雷霆似的闷响。她的视线在王映霜的脸上聚焦,近距离地观察着那张皎如明月盘的脸,眉峰如青黛,眼波似江水。

“很难回答吗?”王映霜叹息似的问,她抬起手揩了揩高素之湿润的眼角。

她看着王映霜,呆了呆,一双水润的眼眸中忽然间浮动着不谙世事如孩童般的懵懂和天真:“我、娘子。”

王映霜狂乱的心跳逐渐地平静了下来,面色依旧薄红,可逐渐清明的神思让她依旧把握着主场,引诱着高素之说出未尽的话:“嗯?”

高素之口干舌燥的,那只轻轻抚过她眼角的手已经将一缕落在眉间的头发给拨开了。

“不是晕船?是醉了啊?”王映霜望着高素之,看了半晌,漫不经心地收手,说,“罢了。”

此刻的高素之完全被情绪主导着,看着王映霜要抽离,顿时一惊。她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抓王映霜,不让那近在咫尺的盈盈香气抽出。她脱口道:“就不能是我家娘子吗?”她凝视着王映霜,又委委屈屈说,“我不是那没道德的人,我知道从一而终的道理。”

王映霜面上的笑容绽开了,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寒霜之意散尽,她手落在高素之肩膀上,故意揪住高素之话语间的破绽,问:“就只是因为要从一而终?如果大王的王妃不是我呢?”

高素之用力摇头:“不是。”本来只有一点昏沉,脑袋一摇,那股晕眩就更剧烈了。她的脸上露出一点惊慌失措,又抱住王映霜的腰。可才惹恼了人,现在的动作便显得唐突了。于是她一触即离,可王映霜手往下一滑,抱住了她。

“头晕。”高素之看着王映霜,可怜兮兮的。

“那我们就回去。”王映霜轻声道,语调像是和风细雨。

高素之闷闷地应了一声,浆糊似的脑子里找到一些不对劲。

王映霜问了,她回答了,然后呢?这样就完了吗?虽然她没有跟人表白过,但根据往常看小说的经验,要么是天雷勾地火般的剧烈缠绵,要么就是风刀霜剑般的拒绝,这样没有结果的结果算是什么?

“娘子。”高素之凑近王映霜。距离拉得近了,落在眼中的不仅是饱满嫣红的唇,还有面颊上那细小的绒毛。呼出来的气如热流在狭窄的距离里回旋,高素之陡然间发觉她跟王映霜的距离只剩下几分了。近在咫尺,可又像远在天涯。

“嗯?”王映霜轻哼一声。

高素之的心里剧烈地挣扎,那不能轻薄人的观念被一种渴望冲得摇摇欲坠了。脑子里的系统不住地在怂恿下,还提出了能量值来煞风景。不得不说,能量值三个字让高素之清醒几分,总觉得现在的轻薄像是对王映霜的亵渎。她已经打定主意抽离,可有时候本能并没有那么好控制。

在高素之思绪纷纷扬的时候,王映霜搭在她腰间的手动了动,贴得更近,轻轻一摩挲,像是一种无声的暗示。那高高筑起的理智高楼瞬间垮塌,什么有失风范、什么轻薄行都被高素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低下头跟王映霜耳鬓厮磨。只是终究没那么大胆子,在王映霜唇上似是很无意地轻轻一碰,又呵着热气转而压在她的肩上了。面颊擦过柔软的耳垂,小小的耳坠子在左右摇曳。高素之面上热气上涌,轻哼了声,语调十分绵软。

高素之悄悄地伸手笼着王映霜的腰,她又软绵绵地问:“我说了,你怎么不回答我?”

王映霜听了高素之的话,觉得好笑。没有推开,难道不是一种答案吗?或者高素之想听言语?王映霜琢磨一阵,扶起高素之,与她面对面。本来想说几句温情的话,可乍一看高素之眼中的满足和得意,话锋忽地一转:“希望大王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高素之“嗯嗯”两声,眼眸中亮晶晶的,她执着地问:“那你呢?”

王映霜思忖片刻,眼中涌出的笑容越发浓郁了:“只要两心同,便不负。”

高素之听得高兴,说了声“好”后,把王映霜揽在怀中。两人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渐渐地合拍,像是要融会为一。她还像是踩在云端般,有种不真切。“娘子,我可以再——”

王映霜问她:“再什么?”

高素之低头,红着脸说:“再亲一下。”

刚才没发挥好。

王映霜:“……”

第63章

舟泊江上。

高素之抱着王映霜不肯撒手,在得道王映霜应允后,她先是亲了亲王映霜的面颊,再慢吞吞地挪到她的唇畔,如蜻蜓点水般一落。可没舍得挪开,偷觑着王映霜的脸色,动作也逐渐大胆放肆了起来。舌尖在微合的唇上轻扫,等到裂了条细微的缝隙,便长驱直入了。

只是没什么经验,不得要领,亲了一会儿连气都顺不过来,只得很遗憾地后退。她的手也不安分,贴着王映霜的腰游走,脑子似乎彻底放空了,只凭借着身体带来的感觉行事。最后是王映霜一把摁住了她,横了她一眼,将人推开些。

那浮动的暧昧旖旎散了些许,王映霜理了理裙裾和鬓发,起身吩咐往岸上去。

高素之靠在一边,直勾勾地凝视着王映霜,笑得灿烂。哪里顾得上什么湖光水色?只有王映霜是她尽日看不足的。

接下来的日子呢,高素之倒也不能长日里闲懒。州学下印刷坊的事情不必她操心了,在经过打压后,苏州当地的豪强老实不少,不再明里暗里下绊子,反而更殷勤地将刻本引到族学中,要从自己的身上下功夫。

可棉花种植和占城稻的进度要过问,李家那边的纺织技术也得关注着。来满园中拜见的人渐渐增多,高素之总不好一个都不见,应酬一多,人就被迫变得忙碌起来。

高素之与苏州那帮本地大族打交道的同时,王映霜也频频地跟州中有头有脸的大户家中女眷碰面,其中格外关注沈家四娘子的动态。在沈家一族中,支持她的人并不多,她再要强,也抵不过宗族都对她名下船行的围打。宗族的人试图以长辈的名义压制她,逼迫她将名下船行给不济事的沈六,至于她自己,则是早些嫁人,增强沈氏的联姻网。

沈初月当然不愿意受制于人,她苦苦地维持着原有的局面。可沈家人不想给她生路,一边跟她抢夺生意,一边从她名下的船行中挖人,还散播一些船只质量不好的谣言。

“沈家的生意很广,最主要是跟官府合作,打造一些价格不菲的漕运船。这方面金钱收益不高,但隐形的利处甚多。”王映霜道。整个沈氏宗族和沈初月,州县必定倾向于沈氏宗族。如此一来,对沈家宗族逼迫孤女的事,他们就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漕运之事不好插手。”高素之蹙着眉沉思道。长安人口多,关中粮食已不能供给,依托水渠、运河将南方的粮食送到汴京,再进行转运。在粮食收成不好的时候,天子还有就食洛阳的旧俗,每每被人笑说是“逐粮天子”。

“多请她来满园,至少能让沈氏宗族忌惮一二。”王映霜想了想,又问,“大王是不是想请她造船?”

高素之沉思片刻,说:“只是不知她有没有远航的胆量和魄力。”她其实想请人造战船,不过这事儿太危险,很容易踩到泰始帝的逆鳞,只得暂时作罢。沉吟良久,高素之下了个决定,道,“让崔乌去跟她谈!”崔阊走南闯北的,在江南这边也有人脉在。想要船出海,暂时不能以她的名义去。

苏州沈家。

自从双亲去世后,沈初月便从宗族聚居的地方搬了出来,远离那些如豺狼似的叔伯,可饶是如此,也不胜其烦。那些叔伯们为了拿到她父母留下的产业,可谓是不择手段,抢夺了不少生意。就连过去跟父母合作数十年的老顾客,也纷纷转向那帮人。

“阿姐,不提窦娘子,就说满园那边,她们对船业似乎感兴趣,要不——”沈六在一旁劝说。

“你给我闭嘴。”沈初月看着游手好闲的沈六就觉得烦,做生意不成读书也不成,跟着张家那些人走,险些将沈家拽入漩涡里。她能做的,难道沈家那帮家伙就不能吗?先前沈家还在商议抵抗刻本呢,在她将典籍送到满园后,那些人立马就跟上了,总之不愿意让她好。

正当沈初月感觉前路彷徨的时候,一位自称来自蜀中的商人出现,想要参观她家船行。沈初月斟酌片刻后,应允了这位大客户的请求。在船行中观看时,商人不置一词,直到结束后,商人眼中精光闪烁,道:“这些船的品质不够,你们家什么样的船都能打造吗?”

沈初月听了商人直白的话语,有些许的不悦,可她还是将气性压了下去,温声询问商人差在哪里。

商人倒也爽快,直接取出一本造船图谱,在沈初月的跟前晃了晃,说:“这是个逾年的大单子,沈娘子敢接吗?”

沈初月眼皮子一跳,但凡商户在她家订船的,都不可能一次性结清的,只付给定金。单子越大、时间拖得越长,风险就越大。沈初月现在没有那么大的家底兜着,要可是成了,其中的利润不容小觑。过去的大单都是跟熟客合作的,与外来的商户定契,就是一场豪赌。

商人又道:“沈娘子不必急着拿主意,我就住在城中的悦来楼中,沈娘子可随时遣人来寻我。”见沈初月没说话,她又将那本图谱递给沈初月,笑道,“我家主人的小小心意。”

听了这番话,沈初月更是觉得商人非寻常身份,所图甚大。她不愿意接下那本图谱,可商人摆了摆手,明显对造船技术的外传不甚在意。

沈家宗族的人始终关注着沈初月的动态,见有蜀中来的大商户前去沈初月那拜访,立马便生出插手的主意。没等沈初月拿定主意,沈家宗族中的人便去悦来楼下帖,请那需要船只的大商户会面了。

此间发生的事情,暗中监视的人一一回禀了高素之。

“这些人是一点生路都不给沈四娘留吗?何必赶尽杀绝呢?”高素之拧着眉,本能地厌恶沈家那帮人的贪婪。尤其是对方那些用来抹黑沈四娘的言论,直指“女人”这一身份,仿佛一切都是女人的错。迂腐又自大的老顽固,不是她要拉拢的对象。

“沈家这么急切,还有一个原因。”暗卫又道,在高素之和王映霜的视线投来时,她忙禀告说,“不知沈家从哪里打探来的消息,知道刺史对沈四娘颇感兴趣,所以——”后面的话,暗卫也觉得难以启齿。

“窦世显那半只脚在棺材里的老东西?”高素之气笑了,骂道,“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玩意儿,一张老树皮还想占人家便宜。”

高素之道:“继续看着。”她得想办法查查沈家,省得对方这么能找事儿。还有窦世显——这个刺史真是让人一言难尽。

可没等到高素之动手做什么,刺史府那边就传来消息,说是窦世显偶感风寒,卧床不起了。来报消息的是张文宣的人,字里行间都是“没这个刺史也不要紧,大事小事有他们在就好”。

难道是作孽有天收吗?高素之心中暗笑,也懒得去刺史府探视,直接让人送去一支人参,算是聊表心意。

窦家。

窦山君在窦世显的书房中翻找印鉴,等拿到手之后往袖中一藏,这才慢条斯理地走出去。屋外守着的奴仆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有看到她。窦山君的脸上露出一抹笑,迈着轻快的脚步去院子中看望卧床不起的老父亲。

窦世显这人身上到处都是瑕疵,发妻去世后,假惺惺地写悼亡诗博取美名,可续娶纳妾两不落下,跟张家、陆家都有关系。他昔日借着婚姻网在苏州立足,而现在呢,则是受困于那一张张关系网,陷入一种进退维谷的窘境。

都说是长安日远,可耐不住有人要逐日的作死劲。想两不得罪就置身事外,墙头草似的左右摇摆是什么道理?

屋中一股药味,长史张文宣在,见了窦山君后笑了笑,问好之后便退了出去。

窦山君没提找到印鉴的事,她看着床上咿咿呀呀的窦世显,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您一门心思想要回长安。缺乏一个聪明的脑袋是好事,当初就靠着这个保下我们全家的性命。可当人想进取的时候,这就是坏事了。儿不忍心看您对不起列祖列宗,就先下手为强了。”

窦世显吹胡子瞪眼,知道窦山君胆子大,可没想到她心狠到这种地步。

窦山君垂着眼,又笑道:“您不用感谢我,身为窦家的一份子呢,这是我该做的。”

窦世显:“……”

一个刺史倒下去了,的确不影响整个衙门的运作,甚至比过去积极进取许多。府衙很突然地查起青苗簿来,说沈家连续四五年没有交地税。这地税其实是义仓地税,先帝得位后,有鉴于民生凋敝,户口凋残,生怕来年五谷不丰登,便开义仓,使得王公以下,垦田亩纳二升。这跟人头税不同,依照的不是户口而是耕地,故而另外造册,建立新的土地统计办法,号称“青苗簿”,借此实现“履亩而税”。

为了推行义仓地税,先帝又立了“见佃”这一原则,也就是说谁在耕地谁出钱,是由租佃者交纳的,与大地主其实无甚关系。饶是如此,沈家名下的土地也多年不曾交地税,其中值得说道的东西就多了。

这官府要查账,沈家就急了起来,一时间也顾不得去拦截沈初月的生意了。

那厢高素之见刺史府动手,还感慨一声“心有灵犀”。有人给沈家找事,她就没必要再管顾。就这么到了五月,京中忽然来信一封,道天子病重,要她悄悄回京!

第64章

信是从齐王府来的,尚在京中的属官们心中着急,就在密信上督促,生怕她回长安晚了,京中形势大变样。

高素之轻哼了一声,将信递给王映霜,问道:“娘子怎么看?”

王映霜沉吟片刻,说:“不能回。”这件事情很危险,领了命令在江南做使者呢,很容易被人捏住把柄。若是泰始帝没有驾崩的迹象呢?到时候追究齐王擅离职守,那该如何?她对上高素之的视线,道,“皇后、平阳、我阿耶,以及大王过去交好的几位臣子都不曾有信来,想来没什么大碍。大王例行上表问候圣人安就是。”

她实在是怕这封信变成催命符。

高素之点头,认真说:“娘子说得是。”

在剧情里,泰始二十一年,皇帝的确有一场病,因打马球过于激烈伤了腿,而后又感染了风寒。这场病让泰始帝觉得人生短暂,雄心壮志卸下了一半。他也有历代帝王的通病,年轻的时候骂寻仙访道的始皇帝,年老的时候成为嗑金丹的“仙人”。

现在有土豆,又推广了印刷术,不久后还有棉花,泰始帝越发会觉得自己功业足了,功德圆满后就等着苍天赐给他立地成仙的机会了。剧情线有了很大的变化,那泰始帝会不会将谋求金丹的可能性放在自己的身上?高素之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面色不由得沉凝起来。

“003,皇帝没要死吧?”高素之喊了那存在感逐渐微弱的系统一声。

“没呢。”003道,对剧情中的关键节点还是有些把控的。

“大王想到什么了?脸色这般难看?”王映霜凝视着高素之,满怀关切地询问。

高素之定了定神,低喃道:“无事。”想了想,她又说,“就是怕在鬼门关前游荡一圈后,圣人性情大变。”

“不排除这个可能。”王映霜道,她起身拍了拍高素之的肩膀,安抚她道,“不过我们远在江南,就算有事,那也是京官们顶着。”也不是一开始那一穷二白的状态了,京中有眼线在,风吹草动能传到江南来。

高素之扬眉一笑,她看着近在咫尺的王映霜,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到自己的怀中。

王映霜“诶”了一声,跌坐在高素之腿上,双手撑着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当成支柱。她瞪了高素之一眼,见她抬手将自己的一缕发丝拂到耳后根去,微红着脸,细声细语说:“跟大王说正事呢?”

“难道这样就不能说了吗?”高素之偏着头问,她就想抱着,指尖搭在王映霜的腰上,感知着自己腿上的重量,一点儿都不想分开。

王映霜被高素之扰乱了思绪,尤其是那在她腰间轻轻摩挲的手,弄得她脸红心跳的。她对上高素之那仿佛能掐出水来的含情眼,叹了一口气说:“算了。”也没什么要议论的,她们的主意都打定了,不在这个时候回长安。

她的手往后扣住高素之顺势移动的手掌,而高素之眼波一动,顺势与她十指相扣。近距离的接触,让两个人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某种旖旎的氛围在安静的屋中酝酿。

高素之微仰着头,她眼神脉脉,凝视着王映霜,不由自主地想要更贴近一点。她轻轻道:“可以吗?”

王映霜搭着眼帘没说话。

高素之俯身埋在王映霜颈边,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热浪蒸腾,她的面颊也像是醉酒般酡红。双唇在那小巧玲珑的耳垂轻轻一啄,察觉到怀中人身躯微微一颤,高素之又稍稍一抬,在她的面颊上游离。等到最后才落在那嫣红的双唇上。

一开始高素之也不太会,急匆匆的,带着一种莽撞,最后把自己憋得快要晕过去。可熟能生巧,她反思了那回在舟上的不是,后来又有了预演,所以这回有种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自在了。舌尖推开了柔软而又细腻的唇,她很是仔细地品尝耳鬓厮磨的美好。

半晌后,王映霜回神,她轻哼了一声,像是一种幽幽的叹息,绵长而又旖旎。她挣开了高素之的手,抵着她的肩膀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双唇越发嫣红饱满,灯火下漾动着一种水润的光泽。王映霜舔了舔唇,感觉到一丝微微的麻痒。

“娘子?”高素之困惑凝视着王映霜。

王映霜撇开眼不看她,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松开。

高素之嗳一声放开手。

王映霜扭头就走出去,吩咐灵奴去烧热水。

回神的视线,她对上高素之那直勾勾的灼热视线,有种莫名的不自在。她在高素之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原想着低着头不说话,可那种心怀怦然的感觉压不住,没一会儿,那迷离的视线又瞥向高素之了,眼神黏腻得仿佛能拉丝。

高素之不太习惯怀的空空落落,山不就我那我来就山,她怀着这样的念头,在王映霜那眼神的鼓动下,立马起身走向她。

“大王。”王映霜轻轻地喊了一声,觑着她说,“挡着烛光了呢。”

高素之动了动脚步,也可只挪动数寸,她幽幽道:“烛火哪比得上月色?”

“大王要赏月?”王映霜问。今夜云山叠,怕是等不得云破月来。

“月色更是不比眼前的绝色嘛。”高素之道,话音落下,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嫌自己太油腻,没发挥好。正想着找补呢,王映霜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眉眼间喜色漾动,仿佛她说什么都是动听的。

高素之也凝着王映霜笑,只是温存没有持续多久,灵奴那边便来通报热水已经备好。

王映霜挣开了高素之的手,无情地甩下了她去沐浴了。高素之凝视着渐远的身影,唉唉叹了两声,又拿起被扔在桌上的信仔细瞧。良久后,将它凑到烛火边烧了。

有的热闹该凑,有的事情嘛,还是别冒头来得好。

长安,太极宫中。

崔元元侍疾,等到泰始帝歇下了,才回到自己的殿中,露出一抹倦色来。

将左右伺候的人都屏退了,崔元元心腹宫人问道:“外头怎么样了?”

泰始帝一病,朝中各种各样的声音就起来了,尤其是立储相关的。可皇帝摆明了没想让渡出权力,催着立东宫在他的耳中就变成要咒他死了,白日里才发了好一通脾气。别说是晋王、魏王了,连远在苏州的高素之都被他神色狰狞地咒骂几句。

“先前往苏州送信的人查出来了,是魏王府的人伪装成了齐王属官,想要悄悄地请大王回京。”宫人道。

崔元元眼皮子一跳,捏着袖子的手指蓦地缩紧。晋王、魏王本就在京,可要是素之悄悄回京,那就有擅离职守之嫌了,甚至还会被扣上意图谋反逼宫的大罪名。在这个节骨点,魏王府让人传信,那根本就是将她往死路上逼。虽然崔元元知道高望之的德行,可见他一次比一次心狠,不免寒心。

宫人问:“殿下,要传信给大王不要轻举妄动吗?”

崔元元摇头说:“不妥当。”圣人疑心病发作,恐怕对各宫斗盯得严,生怕内外串通。她微微一笑,说,“我相信素之不会回来。”

“奴婢还有一事要禀报。”宫人在崔元元应允的眼神下,说道,“崔家那边在寻找方士,要让人拦一栏吗?”

崔元元眼神幽幽,眸中寒色更甚。崔闳与圣人私交不错,也能揣摩到泰始帝的心思。他是完全不考虑进献方士会给天下带来什么啊。是他还是高望之的主意?刹那间,崔元元的脑中浮动着很多念头,良久后,她才凉凉道:“不必阻拦。”只要泰始帝有那个心思,没有崔闳,也会有其他人去做。

苏州。

高素之催促着刺史府写慰问皇帝的表章,她自个儿的上书也掺杂在其中,总之就是不扎眼,但又不能完全对泰始帝的事不上心。

窦世显卧病在床,不过过去的表章也不是他自个儿写的,有幕僚中捉刀,盖上印鉴就是。说起来,这印鉴还在窦山君的手中,她呢,穿一身圆领袍戴上幞头,跟着张文宣、李修他们处理苏州的事情,幕僚们也没人提出异议来。

唯一有反对意见的,就是窦山君那不中用的兄长——不过也没关系,没两天他也跟他的老子一样病了,侍疾的时候父子相传,孝心十分感天动地,连平日里恨不得将这厮踹到粪坑里的文人,也提笔写诗赋歌颂。

“窦山君跟张文宣他们做了交易了。”高素之听了暗卫带回来的消息,呵呵一笑。都是当地的豪族大地主,哪能有干净的?要真的开始清欠一个都逃不开。但苏州那些大地主没什么反抗的声音,是他们老实吗?不,恐怕是得到了风声,只拿沈家开刀。事不关己,当然能够高高挂起了,甚至还能从沈家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张家因为张恒那事儿,垮了不少,要是沈家也跟着倒下,那完全是权力重组的时候,怎么能不过去分一杯羹。

“船行沈家独大,其他人不是不想插足,而是始终没这个机会。”高素之一挑眉,又狡黠一笑,说,“但造船业我有用,可不能被他们吃下。”李家还真挺会来事儿的,得了纺织的好处还觉得不够呢。

被查账的沈家焦头烂额,当然就顾不上从蜀中来的大商户了。

而沈初月冷眼看着局势大变,又得了窦山君的手书,心一横下定决心要赌上一把。那商户其实已经让渡了利益,她翻看了造船的图谱,那技术远超沈家船行,有它在手再开一家船行有何不可?就算商人一分不给,她其实也不算亏,可她被沈家打压,很需要现钱。

沈初月亲自去了酒楼中找那位蜀中大商户,愿意与她定下契约。哪知还有个大惊喜等着她,这大商户竟然一口气将款项结清,那可是一笔惊天巨款!

“我家主人怕娘子周转不过来。”蜀中商户笑眯眯地说道。

沈初月与商户对视,电光石火,明白了她话中的深意!她名下的船行是小,可要是将整个沈家都串通到一起呢?沈家那些族老在不知不觉中得罪了人,被刺史府追着,这是她的机会!沈初月朝着商户一拜:“替我谢过贵人。”

蜀中只是掩人耳目的身份,能有这样大的手笔,还在苏州的——沈初月脑子中很快就跳出一个名字来。她不动声色,将这个秘密藏在心中。

第65章

墙倒众人推,痛打落水狗,整个沈家如今就在这么一个处境。

官府要来清账,来重新丈量沈家拥有的田地,能怎么办?继续隐瞒名下拥有的田宅数吗?好啊,那没有造册的都不是沈家的,全部收为官府所有。要是全部造册,那清欠的款项要全部补上吗?佃农那可是提供了实打实的证据,钱粮已经到主家了,之所以没有上缴,是被主家扣着。

平日里的确是相安无事,但真要查起来,就没有谁是干净的。再往里深入,田地是怎么来的?威逼利诱、强取豪夺都是他们那些豪族心照不宣的手段了。脏了点,但之前没人管啊!沈家一贯的做法是贿赂衙役,可现在都不顶事了。那些在刺史府当差的沈氏族人,全部都得回避。

沈家人寻思着面见窦世显,只要这位刺史肯松口,那顶多是断尾。不过这点儿惦念也跟着落空了。想要纠集过去往来的好友一并抗议,可任由他们将“唇亡齿寒”说尽,那些已经吞下好处的人都置之不理,尽显商人的薄情。

他们得到了准信,刺史府没打算将事情扩大,又何必去找事?

孤立无援,侵占良田、逼死佃农等糟糕的事情陆续被查出,沈家族中一些胆大妄为的,一个接一个被抓了下狱。沈家族老走投无路,想到满园中住着的那位天潢贵胄——依稀记得,张家就是靠博得这位的欢心,才将张恒从牢中救出来的。

钱是不能够直接送到齐王手中,得寻找一些名目,譬如给州学捐赠米粮肉、笔墨纸砚,譬如贡献出家中藏着的典籍,印刻出来供文人们浏览。可这一系列事做下来,满园中依旧没有半点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