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见越在烛火的映照下, 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那香膏有稳定心神的效用,她这会儿睡得安然,神情间也终于不见倦色。
他的手指若有若无地触碰着那微肿的唇, 又不免想起方才见到的场景。
他没有骗她, 之所以去了外边,仅是想找到离开锁妖楼的法子。刚巧瞧见惩戒室里燃着灯火,他才打算上去看一眼。
但尚未摸清楚里面的情况,他便听见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从楼下传来。
姓伏的还在惩戒室里, 那说话的只可能是述和与那新来的狱官了。
这般想着,他转身又往楼下走,也好看看那书生口中的无荒细作到底是谁。
他仅猜对了一半。
述和的确在那儿,就靠在楼道口的墙边。
而站在他身前的哪里是什么狱官,分明是仙师。
光线暗淡,他瞧得不明确, 只模糊看见他俩靠得很近。
是近乎相拥的姿势。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上回见着他俩时,两人虽说言谈客气,却也看得出并不亲近。
算得上陌生的两个人, 又如何会相拥在一块儿?
直到他用覆着鬼气的手指抹了下双眼, 才清楚看见他俩不仅拥抱着彼此,还在接吻。
从他的角度望去,万分清晰地望见了仙师是如何搂着那人的颈子,任由他慢吞吞地吮舐、含吻着她的唇瓣。
而那述和的手,又是如何托着她的后背, 极有耐心地顺着脊骨抚摸、摩挲着。
甚至连两人偶尔相磨的舌、时不时的颤栗、急促沉重的喘息,也都一点不落地捕捉到了。
他尚未做好准备, 便猝不及防地看见这景象。惊愕之余, 再难作出其他任何反应。
那些声响混杂着盘旋在他耳畔, 愈来愈大、愈来愈大……又化作一阵嗡鸣,冲击着他的思绪。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转身急切往楼上走去,以为逃离这处境,便能当作何事都没发生。
但不过刚走出一步,他又萌生出摧毁那场景的冲动,抬手便不受控制地打出道鬼气,在过道的墙上撞出声巨响。
或是那声响太大,楼下的声响有了片刻的停歇。
他也倏然回神,就近躲进了一旁的茶室。
没一会儿,他便借着房门的缝隙看见了他二人。
他俩一前一后地上了楼,仙师还在四处张望,似想找到方才那阵声响的来源。
而述和或因异常疲累,又或是没想到会有妖鬼能跑出来,也不曾放开妖识,只宽慰道:“应是惩戒室里的动静。”
等他俩彻底消失在视线内,他仍旧难以回神。
脑中充斥着方才听见、看见的声响与画面,心头则漫上一股迟来的忌恨与憋闷。
那情绪来得太过突然,又汹涌异常,几乎一下就覆没了他的所有意识。
等他再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了房门口。
为何?
他的心底反反复复盘旋着这两个字。
为何仙师会在此处。
为何仙师会与那述和这般亲密无间。
为何会接受他的亲近与触碰?
到现下,他仍旧没有想出答案。
述和……
仙师放任他的亲近,可她了解这人吗?
他不会欺瞒她吗?
沈见越收回思绪,望着床榻上的人。
恍惚间,他想起刚开始离开狐族的时候。
那时他与兄长都不怎么懂得维持人形,以为有张人脸,就跟大街上的人群一样了。
因而总会在无意间露出狐耳或狐尾。
不想招来的仅是或厌嫌,或惧怕的视线。
而他俩还没来得及融入人族,就因这些差异被拒之门外。
再后来便住进了那破庙。
庙中所见的人,求财求缘求门路。
在许下心愿便定能成真的诱惑面前,他见到了太多变故。
前天在庙门口诉苦族亲不睦的商人,翌日就要金要银,要这天底下最宝贝的财物。结果将族亲的血肉骨头错当成钱财,杀得家中只剩他一个了,又疯疯癫癫地哀哭说只求一家团圆;
上一瞬还在信誓旦旦说要替病重父亲求来康健的儿子,听闻只能应验一桩心愿,下一瞬就跪在狐妖像前,将头磕得怦怦响,想要贤妻美妾、良田大宅。后被纸人化的妻妾咬断了四肢,纸做的宅落也着了火,他被困在其中,又嚎叫着喊爹喊娘,说什么来世再报答恩情;
……
诸如此类的事一见多,他就对与人相交失了兴趣,更时常在兄长面前忿忿不平道:“妖总要先化人,再成仙。人占了便利,无需走那化形的苦路,又缘何不珍惜,虚伪善变,竟将一辈子都耗在那些身外事上!”
沈衔玉只叹笑:“人吃饭时,又何曾会对拿筷的手、咀嚼的牙、吞咽的喉咙言谢呢?见越,越是习以为常的东西,便越爱忽视。你我也如此,不必看他人。”
话虽这么说,他俩却都默契地丢弃了融入人族的打算。
后来解决了那恶狐,即便破庙里香火渐少,修炼也慢,都没人提起要走的话。
直到那道人带着沈家大老爷来了庙里。
道人笑吟吟指着他,对沈老爷说:“八字相合,此子最为合适。养他做儿子,福气自来。”
他自然不愿做什么养子,既不想跟人族打交道,也嫌麻烦。
但沈老爷极有耐心,每日都要来走一趟。那时他还道稀奇,真不知这沈老爷是拿什么东西做的脑子,竟求着只妖做儿子,怕是真嫌命长。
如此过了两三年,又有兄长相劝,他才就此进了沈府。
但跟他想的一样,人族善变。
在收养他之前,沈老爷常来庙中供奉香火,人瞧着也慈眉善目。
而将他收为养子后,便开始常挑他的错处。
他不喜与人交际,寡言少语,进府前沈老爷称赞他韬光敛彩。到了沈府,他却又斥他不懂规矩,实无世家风范。
狐族有自己的文字,比起那些凡界书籍,他也更习惯读狐书。在庙里时,沈老爷自叹不如,常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挂在嘴边。而收他做养子后,又不满他整日捧着本旁人难懂的妖书,说他到底不是人,整日一副野妖作派。
……
没过多久,他就揣摩出了沈老爷的意思。
比之他,沈老爷其实更为看重他的兄长。
他二人虽都不喜欢与人交际,但兄长惯会隐藏心绪。
而这不显山不露水的脾性,在沈老爷看来,便是大家子弟该有的从容气度。
若非那算命的道人提前说过,“府中若有二狐,命数将尽”,只怕沈老爷早便将兄长也收为养子。
他想,或许积攒在心底的郁气便是从那时出现的。
沈老爷有一话说得对,他到底不是人。
不懂人的规矩法度,又如何能作为人来思考呢?
那点郁气逐渐滋长、膨胀,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有些难以把控。
他开始尝试着旁敲侧击,让沈老爷将兄长也收为养子。
这很简单。
一点狐术就足以迷惑他的心智,令他误以为宅中坐镇的狐妖越多越好。
还不到一月,沈老爷就又去了破庙,摆出与当日如出一辙的慈和模样。
将兄长收为养子后,他确然过了段顺遂日子,沈府的家产也越发丰厚。